第八章 驛動的心
過後張蘭就來到引江混凝土製品廠當了一名倉庫保管員。很多人不理解,憑著張蘭的條件、影響甚或是人脈關係,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每天和冷冰冰地鋼筋、水泥以及滿身臭大汗的男人們在一起?
市面上的說法很多,有的說張蘭最後還是從了姓魏的,但魏局長這狗東西拔腿無情、提起褲子不認人,得手后就對張蘭的事不管不問。張蘭吃了啞巴虧,打掉了牙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但是紙里包不住火,出了這檔子事,上級領導不僅沒有對她予以同情和照顧,分到引江廠那就是有懲罰、發配的意思。也有的說劇團的頭頭就安置問題徵求她的意見,並且有意把她留在劇團里,從事一些培養新人等台下幕後的工作,是張蘭拒絕了領導的好意,主動提出要離開劇團,好給新人騰位置、讓編製。還有的說本來是要給張蘭安排到龍城百貨大樓、新華書店當個售貨員什麼的,畢竟那裡乾淨體面些。張蘭說自己以前總是在台上,已經厭倦了聚光燈,現在只想找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過個清凈的生活。當然還有人懷疑,張蘭過去也算是金枝玉葉,到了這麼個出大汗的地方,她能留得住、待得下去嗎?
再後來張蘭嫁了人,夫家老公公是個「三八式」的老革命,但是丈夫卻不著調,成天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經常是在外面鬼混喝醉了,連家在哪兒都找不著。即使回來了,要麼倒在衛生間里就睡著了,要麼躺在地板上。何時睡在床上,睡在自己身邊,行那夫妻之事,張蘭已經完全沒有了印象。有一次夜深了,張蘭聽到了門外似乎有點動靜,她鼓起勇氣打開家門看了看,一個人影也沒有。直到第二早晨張蘭開門準備上班去了,才看到丈夫斜著靠坐在門后的牆壁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張蘭費了好大的力氣一直把他拖進家門,他也沒有醒來。還有一天張蘭在夢中聽到「嘩嘩」的水流聲,她睜眼拉開電燈一看,哪是什麼夢境中呀,原來是自己的丈夫正耷拉著腦袋、閉著雙眼靠在大立櫃的門上往裡撒尿呢。她的衣服、家裡的棉被,還有她結婚時穿過的婚服甚至她珍藏著的戲服全被他尿濕了。張蘭坐在床頭,看著眼前的一切,默默地流著淚。結婚已經兩年了,至今沒有生育。婆婆還曾經託人悄悄地問過自己,張蘭哭笑不得。哭,欲哭無淚。笑,笑出來的還是苦澀的淚水。老頭子仗著關係硬是接連給他兒子換了幾個不錯的工作單位,就這麼弔兒郎當地最後還是做不下去。老公公感到對張蘭有點虧欠,事先也沒和張蘭商量,就動用關係要把張蘭調到政府大院當個打字員,這一次一向溫柔沉靜的張蘭居然對老公公發了脾氣。
張蘭從小學戲又是多年的台柱子,現在在混凝土製品廠儘管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倉庫保管員,但是在引江廠無論是誰只要一提到張蘭都咂咂誇讚。人長得有款有型而又素凈耐看,一頭秀髮有時只是用最普通的線繩隨意一紮就顯露出不凡的氣質,著裝打扮得體也招人喜歡,作風正派從來就沒有什麼風言風語。還真別說,張蘭不僅留在了這裡,倉庫管理得也是井井有條。來了不長時間后,大家就都發現找張蘭領材料,位置清,數量准,效率也高。
儘管張蘭的心中有許多不舍,對戲曲,對舞台,對觀眾;也有許多怨忿,對命運,對家庭,對丈夫,但至少表面上是平靜的。她甚至已經完全接受了當下的生活,確信這眼前日復一日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日子,就是自己未來的人生。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天生就長著一顆邪惡淫穢的心。相似的經歷、共同的際遇讓他們有著更多相同的感受、共同的語言,更能把對方當作自己內心傾訴的對象,心靈上的知已、情感上的寄託。兩個人都需要撫慰,兩顆心都需要療傷,兩個身體也更容易接受和靠近。
讓他們相互靠近的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因素,那就是我的父親曾經也是一個「文藝青年。」
那還是當年在上海時,我父親經常去萬福里附近的人民公園裡蹓躂,看到一些民間藝人在拉胡琴,他就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那邊看邊聽。老藝人看到他是真心的喜歡,就手把手的教他。時間不長,我父親就基本學會了二胡演奏技巧,也能熟練地演奏《二泉映月》、《良宵》等傳統二胡名曲。後來我母親省吃儉用硬是從一家人的牙縫中摳出了錢給他買了把二胡,他真是如獲至寶。前幾年從上海搬家回龍城,扔掉了很多帶不走的家巴什,我母親卻特地做了個長長的布套,小心翼翼地把二胡裝在了裡面,一路上這把二胡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父親的肩頭。回到龍城,特別是在我大哥剛剛出生后的那段日子裡,甚至在百步橋頭都能聽見從我家小屋裡傳出來的婉轉悠揚的琴聲。但是這宛如玄音的琴聲恰如我家裡的歡樂一樣,來得總是艱難,去得轉瞬即逝,還無影無蹤、一去不返。
位於龍城城北的西關碼頭公園有些年頭了,還是抗戰前修建的。建國後龍城很多街道、公園的名稱換了個遍,但荷花公園、西關碼頭公園的名字卻保留至今。站在公園最高處的「醉心亭」扶攔遠眺,逶迤美麗的雙陽河盡收眼底。
一棵大樟樹下,我父親坐在一塊大石塊上專註地拉著二胡。琴筒支楞在左大腿上,右手不停地拉動琴弓,左手上下滑動按動著琴弦,琴筒下、搭在大腿上的一塊方手帕上已經落滿了白色的松香沫。我父親低垂著頭,拉到激越之處整個身子包括頭顱都在晃動,此刻的他完全沉浸在樂曲的律動之中。待在一邊的張蘭,有時靠在大樟樹上,有時蹲下身子,有時就那麼默默的站著,溫情地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五個孩子的父親,不知她的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是想到了鑼鼓喧天的舞台,還是想到了冷靜寂廖的庫房;想到了曾經的輝煌,還是想到了當下的落寞;想到了飾演過角色的悲催命運,還是想到了自己的苦澀人生;想到了痛徹心扉的婚姻,還是想到了如夢如幻的愛情。或許她什麼也沒想,她甚至相信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無法抗爭,只能默然承受。
張蘭到底是經歷過世面的女人,心裡正翻江倒海,表面上卻平靜如鏡。看到我父親拉的是滿頭大汗,張蘭掏出手絹輕輕的給他擦了擦,然後就蹲到了我父親的跟前。我父親抬頭微微一笑,繼續拉著那段摧人淚下的《梁祝》。
張蘭小聲地說:「吳主任,我們來段揚劇唱段吧。」
聽到張蘭的話,我父親停止了拉動,眼睛直直地看著張蘭,驚訝得不知說什麼是好。因為我父親知道自從張蘭離開揚劇團之後就從未開過腔,既是因為她的嗓子「倒」下了,她不願意聽到自己現在的聲音。她只想把自己曾經擁有的、自認為是自己最美妙的聲音留在記憶里。她感到現在的這個聲音配不上自己心愛的揚劇,配不上那些對自己如瘋如癲的戲迷,更是從內心深處已經與過去所有的繁華、虛榮做了徹底的切割。之後的日子裡,張蘭自己從沒說過唱戲的話,身邊的人誰也不願挑起這個茬。如果貿然提起,這就已經不是什麼唱戲的事兒了,而是在往她一直無法熨平、難以癒合的傷口上大把大把地撒鹽。可現在是張蘭主動提出來要唱一段戲,正統唱戲的演員都對場景氛圍特別的苛刻在意,而眼下是在西關碼頭公園這個室外露天的地方,周圍都是前來鍛煉身體的老人和三三兩兩閑散遊逛的遊客。我父親心裡明白,張蘭肯定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她的心裡又是受到了何等的觸動?
我父親輕輕地問道:「好啊,在這裡,你行嗎?」
張蘭捋了捊幾根散落下來的頭髮,堅定地說:「有什麼呢?我早已不是那個揚劇團的台柱子張蘭了。」
「我會拉的不多,來哪段?」
「《恩仇記》里卜巧珍與鄧炳如偷情東窗事發,卜父得知后一氣喪命。卜巧珍悔恨交加,痛不欲生,欲進京尋找施子章以圖良策那段吧。」
「行,以前沒拉過這段,我試試。」
我父親試著拉起了《南調》,一段過門過後張蘭就那麼蹲在我父親的身前,一隻手搭在我父親的大腿上輕輕地唱了起來。
「老爹爹年邁染病卧床頭,不孝女身懷六甲難下樓。恨公子狂蜂浪蝶將我丟,從今後有何面目人前走?」
儘管張蘭唱戲的聲音很低,但龍城人對揚劇有著特殊的偏好。揚劇是這裡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深深融入了他們的血液,早已成為他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茶樓里低聲迴旋的是揚劇,小收音機、廣播大喇叭里播放的是揚劇,就是散步閑逛的老人嘴裡哼著的也是揚劇。
這邊的曲調一響,就吸引來了不少的戲迷,其中有的人已經認出了張蘭,但誰也沒有出聲,他們全都靜靜的聽著張蘭就那麼低聲地唱著,生怕遺漏一句唱腔和唱詞。張蘭完全進入了狀態、進入了角色,邊唱邊流著眼淚。人也站了起來,猶如登台演出時一樣,照樣做著手勢和動作。唱段結束,圍觀的人全都熱情的鼓起掌來。張蘭拉著我父親站起來一起道謝,如同當年她在舞台上向觀眾謝幕那樣。
這時一個老戲迷走上前來,說:「張老師呀,我們都是多年聽你戲的戲迷呀,也聽說了你的事,真是可惜啊。我們可等著你呢,等你哪天嗓子好了,再來唱給我們聽,我們還要聽啊。」
張蘭雙手抱拳不斷地拱手作揖,說道:「謝謝各位了,張蘭謝謝你們。」
夜晚,城北荷花公園。張蘭緊緊的拉著我父親的手,沿著荷花池邊慢慢的走著。從他們輕鬆的步履看,他們十分享受這難得的屬於他們的時光。穿過假山下的石洞進入小樹林里,他們立住了腳,張蘭踮起了腳跟。此刻,天已經黑透了,天空上只有幾顆俯視著地面、眨著眼睛的、調皮的小星星,小樹林里除了一個清晰的抱成一團的剪影,其他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又是短暫的。龍城還是太小,就當我父親與張蘭在西關碼頭公園以及荷花公園盡情享受的時候,那一幕幕溫情和燦爛,全都被引江廠的一名女工看到了。因為看到了這激動人心而又不為人知的一幕,她回到廠里難掩興奮,這事就慢慢傳到了廠保衛科科長姜宏生的耳朵里。姜科長既是職責所在,更是充滿了興趣。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父親、四車間吳主任的一舉一動都納入了他的視線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