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青衫白馬,金冠銀槍【三】
鐵龍雀的動作很快,快到連鐵悵都有些始料未及。
坐在樹上的鐵悵甚至還能夠看見官道上駱輕侯的背影,樹下便已有並不怎麼隱蔽的窸窣之聲傳入了他的耳中——那顯然不是一個人所能夠發出來的聲響,雖然他們的腳步整齊劃一、他們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但依然沒能瞞過早已有所戒備的鐵悵。
只是能不能瞞過鐵悵並不重要,對於鐵悵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瞞過對方。
「.……火藥味。」
鐵悵沒有低頭,攀附在樹枝之上的他根本不敢有任何的動作,但他卻能聽到對方那沙啞的嗓音:「還有血腥味。」
「仇千戶,這裡有屍體。」
第二個人的聲音很快便響了起來,他的聲音單調而死板,彷彿其中不帶任何的感情:「死的是朱柔朱千戶,額頭上多了個洞口,應該是死於火銃。」
第一個說話的仇千戶語氣里多出了一絲不滿:「應該?」
「必定。」
第三個人的聲音很輕,輕到聽上去有些有氣無力:「阿鬼無法斷定的不在於火銃,在於這火銃的類型——千戶應該也知曉,神機軍里有三眼火銃,有長桿火銃,有巨眼火銃,還有小巧的單發手銃。在沒有驗屍之前,這一眼望去很難確定這是哪一種火銃的傑作。」
「那也未必。」
第二個說話的阿鬼乾巴巴地道:「我現在能夠確定了,這是手銃造成的傷勢——傷口不大,未能穿過頭顱,並且只有一個傷口,排除巨眼、三眼、花火等大型火銃;朱柔袖口大開,顯然是準備用手弩制敵,但手弩卻並未射出,看來對方是在朱柔毫無預料的情況下掏出了火銃,排除長桿、雙頭兩種火銃。除非神機軍和工部最近做出了什麼我不知道的新作品,否則這隻能是手銃留下的傷勢。」
仇千戶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聲音沙啞地道:「不錯。」
這兩人一眼望去便輕而易舉地推斷出了朱柔的死因,甚至連朱柔是死於猝不及防這一點都被他們猜到了個大概,但這樣的眼力與洞察力,在仇千戶的口中卻只能得到一個平淡至極的「不錯」而已。
但他們並不對此感到失望,因為他們認為這只是最理所當然的推斷而已。
剛滿周歲的孩童若是能自己吃飯,自然是會得到褒獎的。
但若是去誇獎一個早已能自力更生的男人能夠獨立吃飯,那隻會被對方當成對自己的嘲弄。
這份眼力對於他們而言,就如同吃飯對於成人而言,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因為他們很有名,有名到就連鐵悵都知道這群人的名字。
也正因為如此,現在伏在樹枝之上的鐵悵,就連呼吸都控制到了最輕。
因為他們是仇字旗,是鐵龍雀十四千戶里、威望僅次於卓非凡的千戶仇鉞的隊伍。
與要求身家清白的鐵衣衛不同,行事更加詭秘的鐵龍雀對於龍雀們的身份與過去並不太看重,因此鐵龍雀里雞鳴狗盜之輩有之,江湖豪俠者有之,如同朱柔一般雖然能力平平、但長袖善舞者同樣有之——這些出身不同的龍雀們彼此之間自然並不怎麼對付,但這也正是鎮撫這一位置出現的原因,他們平日里只需要聽命於自己的千戶,只有當鎮撫帶著龍雀令出現時,他們才必須要無條件地聽從鎮撫以及其餘千戶的命令。
但仇字旗卻不同。
拋卻只有寥寥幾人的卓非凡部,仇鉞的仇字旗或許是整個鐵龍雀里最為人煙稀少的一部。
因為他們只有二十人,沒有百戶、沒有校尉、沒有小旗、只有一位千戶和十九位下屬的二十人。
自上而下、從千戶仇鉞到十九人之中的任何一人,過去都是死囚的二十人。
「有人味。」
第四個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人的聲音聽上去與前面三人都不相同,因為他的聲音很平凡,非常地平凡——他的聲音不沙啞也不嘹亮,不高昂也不低沉,不平淡也不激動,毫無半點的特點,也沒有任何能夠讓人記住的地方。
只是當他的話語出口的那一剎那,卻令得鐵悵不得不記住了這個人。
「人味很近,就在附近——哦,好像還不止一個人,有人剛剛離開這裡。」
這人微微頓了頓,衣袂的窸窣聲輕輕地響了起來,似乎是他忽然回過了頭看向了官道的方向:「往京城去了,剛走不久,追嗎?」
於是此時此刻,縱使是一向冷靜的鐵悵,手心裡也不由自主地滲出了汗水!
他從未想過這世間居然有人的鼻子能夠靈到這個程度,這第四人的嗅覺已經無法用人類的範疇來形容了,莫要說是自己,只怕就連自家那頭巨大的黑獒,也不見得能在嗅覺上比這人更勝一籌!
「不。」
仇鉞沙啞的聲音淡淡地響了起來:「離開的那個是自己人,地上有鐵龍雀的秘密標記,看來是刻意留給我們的。並且那位同僚還留下了別的東西,似乎是要我們仔細搜查這附近。」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輕輕地、並且冷冷地笑了一聲:「看來這位同僚已經發現了些什麼,只是他不想與我們打照面,所以才在我們到來之前率先離開了這裡。」
——該死!
鐵悵心裡暗罵了一句,他早知道駱輕侯不會這麼輕易退去,但他沒有想到駱輕侯居然在臨走前留下了暗號,給自己留下了如此巨大的一個麻煩!
「千戶,我們的時間並不太多。」
第二個說話的「阿鬼」又一次乾巴巴地開了口:「老包雖然功夫不差,但要拖住那傢伙還是太為難他了一些。驚夢的宿鳥已經從五十丈外推進到四十丈外了,若是再耽擱下去,那傢伙會很快趕到這裡的。」
仇鉞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道:「野犬,你確定這裡還有一個人?」
他們似乎對於朱柔的死毫無興趣,彷彿朱柔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同僚一般,就連更進一步的調查與行動都沒有,就這麼任由朱柔冰冷的屍體躺在落葉與草叢之間——對於仇鉞而言,雖然他現在還無法確定自己的身邊是否真躲了一個人,但顯而易見,相比較於朱柔之死,他對於藏匿於此處的鐵悵還要更感興趣!
鐵悵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抱著樹枝的雙手裡滲出了更多汗水。
他有些緊張,難得地有些緊張。
他現在動不了武,他有的只有一身輕功,只是這一身輕功卻不能讓他從仇鉞的手下逃離,更不能助他徹底遮蔽住自己的身形——與朱柔不同,仇鉞是真正的鐵龍雀,不但在鐵龍雀里威望極高,並且行事也極其果決。若是自己真被他找到了身形,那這謀害鐵龍雀千戶的罪名,自己恐怕是怎麼也逃不掉了!
鐵悵輕輕閉上了雙眼,他一面控制著自己內心之中的緊張,腦海之中卻在高速運轉著。
他仍然需要等。
因為他已經聽到了馬蹄聲,很遠很遠、但卻很清晰的馬蹄聲。
「我確定。」
野犬的聲音,讓鐵悵的心徹底地沉了下去:「我無法確定他的位置,但他距離我們並不太遠,我能夠嗅到他身上的氣味——有火油味,還有酒味,很古怪,不知道什麼人身上才能同時具備這兩種氣味。」
「還有三十五丈。」
那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輕笑著響了起來:「千戶,動手嗎?」
仇鉞嘆了口氣,雙手緩緩地探向了背後——下一秒,兩柄江湖人幾乎從來不會使用的巨大雙鉞,驟然被他從背後拔了出來,重重地劈在了身邊的兩棵樹木之上!
這一劈,兩棵男子腰圍粗細的樹木,應聲而斷!
「找出來。」
他叫仇鉞,今年二十八。
他原本是個死囚,當他自死牢里出來的那一刻,他原本的名字便與此同時隨風而去了。
他之所以叫仇鉞,因為在雙鉞一道之中,他天下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