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冤大頭的奇妙冒險【下】
「南來的北往的,瞧一瞧看一看,這是北方難得一見的蜀地竹編,這門手藝可不多見啊!」
錢一刀並不知道不遠處的那兩人正在議論自己,雖然他早已發現了卓越與鐵悵兩人,畢竟這兩人的裝束站在戌亥八街里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他們一人像是個家財萬貫的富家貴公子,一人卻又像是個跳大神的巫師,別說是在戌亥八街,不論在哪裡,這兩人站在一起都會引來無數的目光。
所以當卓越走到錢一刀眼前時,錢一刀口中雖然依舊吆喝著,但目光卻已經落到了卓越的身上。
推車上的竹編果然頗為精緻,卓越雖然見多識廣,但錢一刀的竹編手藝之高依然算是他生平罕見。這位劫富濟貧的義匪似乎真有幾分手藝,他這些竹編縱使算不得巧奪天工,依卓越看來,也不會遜色於那些蜀中的竹編名家絲毫——只可惜這裡是戌亥八街,這裡最搶手的東西是神兵寶劍、武功秘籍以及天材地寶,竹編這種裝飾把玩用的小物件,縱使是錢一刀能夠編出花來,也依然無人問津。
所以錢一刀的生意一直不怎麼好,卓越看得很清楚。
「.……這位公子,看看小人的竹編如何?」
見卓越停在了自己的眼前,錢一刀立刻頗為熟練地在臉上堆起了諂媚的笑容,舉起了自己眼前的一枚龍型竹編:「公子您看,小人這竹編雖然算不得什麼稀世珍寶,但若是單論手藝的話,小人敢打包票,天下間能勝過小人手藝者屈指可數——這竹編採的是蜀中紫竹之葉,其中蘊藏紫竹之清幽淡香,不但能提神醒腦,還能令人心情放鬆。此物北地不算多見,作為禮物送與家中長者最是再好不過,比任何珠寶玉石都要多出幾分別出心裁。」
他倒是巧舌如簧舌綻蓮花,彷彿他根本就不是當年那個叱吒蜀中的錢一刀,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販而已。卓越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苦笑,他嘆了口氣,推車上拾起了一枚雀形竹編,嘆息道:「錢兄果然好手藝,這竹編實在是巧奪天工,難得一見——只是像錢兄這樣的人物,若是想掙錢,自然可以靠著腰間長刀弄到銀子,為何要呆在這戌亥八街做這下九流之事?」
卓越的前半句話讓錢一刀的臉上本已經浮現出了幾分喜色,然而後半句話卻讓這位蜀中義匪的面色頓時就沉了下去。他的臉色頓時一寒,閃電般地握住了腰間長刀,冷冷道:「足下原來不是來買竹編的。」
卓越微微一怔:「此話怎講?」
錢一刀也不明說,只是盯著卓越冷笑道:「要錢某人的命可不容易,更何況姓錢的眼下乃是戌亥八街正當的商人,足下若是要在這裡取走錢某的命,藺天王可不會讓足下活著走出這戌亥八街!」
錢一刀的反應實在是有些激烈,讓卓越也忍不住微微一怔,顯然這位蜀中義匪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裡遭遇了太多的截殺,讓他此刻多少有些一驚一乍,看誰都像是來暗殺自己的殺手——卓越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雀形竹編在錢一刀的眼前晃了晃,低聲道:「錢兄大可放心,卓某與閣下無冤無仇,只是好奇罷了——言歸正傳,錢兄,這竹編怎麼賣?」
錢一刀翻了個白眼,顯然卓越的解釋並不能取得他的信任。他一手按著刀柄,盯著卓越冷冷道:「一錢銀子一個。」
卓越也不廢話,直接將手中那一百兩的銀票重重地拍在了錢一刀眼前:「卓某全要了。」
到底是七家之一的卓家公子,卓越出手之闊綽,就連他身後的鐵悵都忍不住有些吃驚,畢竟這白銀百兩可值十萬錢,而錢一刀那推車上的竹編顯然值不了百兩銀子,卓越這種行徑雖然看上去氣派豪邁,但在尋常人眼裡看來,實在有些像是腦子出了些問題的冤大頭。
錢一刀也愣住了,他瞪著那張銀票看了半晌,忽然抬起頭,看著卓越皺眉道:「你姓卓?卓王孫卓非凡的卓?」
卓越拱手肅然道:「卓王孫卓非凡乃卓某大兄二兄,在下是卓家三子卓越,久仰錢兄大名。」
「原來是卓公子,老錢生了一雙狗眼不識泰山,實在是該殺!」
錢一刀頓時長鬆了一口氣,望向卓越的目光之中也多出了濃濃的感激:「卓公子莫怪,老錢這些時日沒少遇到那些仇家的圍追堵截,雖然在這戌亥八街之中他們殺不了我,但卻能讓姓錢的惶惶不可終日,夜裡也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實不相瞞,依佛爺之所言,這個月便是尋得藥材的最後關頭了,然而錢某人卻只湊到了二十多兩銀子,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眼下卓公子這百兩銀子,不但救了錢某妻兒的命,也是救了錢某自己的命啊!」
說著,這位蜀地的義匪便推開推車,趴下身子就打算在這大街之上對卓越磕幾個響頭。卓越連忙拉住了他,微笑道:「你我江湖中人,四海之內皆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常理,斷不必行如此大禮。錢兄還是儘早把夫人帶去佛爺的醫館為妙,耽誤了時辰可不妙。」
他覺得自己這一番話說得豪邁至極,臉上也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豪氣,只感覺自己已然有了幾分江湖大俠的瀟洒磊落——只是他身後的鐵悵卻忍不住笑出了聲,所幸街上頗為嘈雜,沒有傳入卓大俠的耳中。
錢一刀到也不忸怩作態,乾脆利落地站起了身,對卓越抱拳肅然道:「大恩不言謝,日後若是有什麼用得到姓錢的的地方,卓公子儘管開口,就算是殺頭的大罪,錢某人也絕不說半個不字!那麼卓公子,姓錢的就先走一步,家中內人的病實在是不能再拖,老錢現在心急如焚,等到事了之後再賠酒謝罪!」
卓越含笑道:「錢兄且速去,人生何處不相逢,你我總有機會把酒言歡!」
錢一刀再一抱拳,旋即轉身便大步流星地從人群之中穿了出去——到底是條瀟洒磊落的漢子,他沒有再告罪推辭,只是就這麼徑直離開了卓越的眼前,這種乾脆利落不但沒有讓卓越心生不滿,反倒在心中暗自感嘆了一句,對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也愈發肯定。
做了好事總會讓人心情愉悅,卓越臉上帶著微笑,回過了頭走向了鐵悵的方向。
他很想讓鐵悵點評一番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因為他始終相信,只要每個人都與人為善,這條充斥著血腥與混亂的戌亥八街終有一天會被改變,會變成一條繁榮且正常的長街。
只是他一回頭,就看見不遠處的鐵悵對自己鼓了鼓掌,然後伸出手點了點自己的身後。
——自己的身後?
卓越有些納悶,疑惑地回過了頭——只是他還未回過頭去,嘭嘭幾聲悶響便已然傳入了卓越的耳中!
「卓公子!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大哥吧!」
那悶響竟是腦袋觸地的聲音,回過頭的卓越定眼一瞧,只發現一個看上去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正用力地對自己磕著頭,鮮血很快地便從他的額頭上滲了出來,將他有些骯髒的面孔糊得鮮血淋漓。只是縱使如此,那少年卻依然彷彿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不斷地磕著響頭,似乎只有如此卓越才能轉頭來看自己一眼一般。
這種舉動可把卓越驚得不輕,這位溫文爾雅的卓家三公子連忙一把抓住了少年,苦笑道:「這是何苦,少年郎,你若是有什麼需要卓某相助之處,大可直說,何必行此大禮?」
「卓公子,卓少爺,卓爺爺!」那少年不知是磕得有些昏了還是怎麼,一張口便胡言亂語了起來,「我大哥要死了,家裡就只剩下我和我大哥了,我們沒錢,我們弄不到錢,救不了他的命,您救救我們好不好!」
卓越微微皺眉,卓爾經內力自手臂內一涌而出,在少年的身體里微微一轉,總算是讓那少年找回了幾分理智——只是他內力一轉之下,心中卻更是驚駭不已,只因這少年至少有五日未曾吃過飯,他體內的經脈也是亂做一團,顯然這日子過得堪稱慘不忍睹,令卓越都有些心中戚然。
「莫要著急,你且細細道來。」
卓越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嫌少年身上衣物骯髒無比,按著少年那滿是灰塵的肩膀溫和道:「若是家中有難,大可告訴卓某,卓某必不會袖手旁觀。」
一個被人咬了一口的煎餅忽然出現在了卓越的身邊,卓越微微一愣,卻發現揭開了半張鬼面的鐵悵正一面嚼著什麼東西,一面將那缺了一角的熱騰騰的煎餅遞給了自己。
卓越眨了眨眼,心中頓時不免有些氣結,他在這裡救人危難,鐵悵這個街吏卻在一旁吃起了煎餅,實在是讓他有些氣惱——不過眼下這少年早已是飢腸轆轆,自己一時半會兒又不知道哪裡能尋到吃食,此刻哪裡還有時間去嫌棄那麼多,因此他也只能苦笑著接過那半張煎餅,轉身遞給了眼前的少年。
「多謝.……多謝卓公子!」
那少年顯然是餓得有些發狠,一面抱著煎餅狼吞虎咽,一面口齒不清地道:「卓公子,我爹娘走得早,家裡全靠我大哥一人在八街的店鋪里做些差事養家糊口,雖然日子貧苦,但也算是過得去——只是前些日子大哥在當鋪的裴掌柜那裡做事時,不慎從二樓摔了下來摔斷了腿,同時還摔碎了裴掌柜的花瓶……」
「——黃家二子,他爹娘是大名鼎鼎的黃風雙煞,與師爺很熟。」
鐵悵的聲音忽然從卓越的背後響了起來,雖然聲音很小,但卓越也勉強能夠聽清:「當年黃風雙煞帶著他們的大兒子在八街外圍住了約莫十年時間,一向不與八街交流過多,因此也不算是我們八街的自己人——後來似乎是被仇家追上了門,兩個人便拋下自己的大兒子與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至今生死不知。師爺看這兄弟倆可憐,又念及黃風雙煞的舊情,便把他倆歸為了戌亥八街自己人,讓他們在街上能夠尋口飯吃。」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那少年輕聲道:「至於那裴掌柜則是街上當鋪的掌柜,雖然為人討厭得緊,但也算是個響噹噹的漢子。他大哥摔碎的那花瓶是件有價無市的前朝古董,往便宜了算也要五百兩銀子,這價錢就算是殺了他兄弟倆也湊不夠——不過雖然老裴做事噁心,但也算是個人物,他沒找黃大要半文錢,只是辭退了黃大而已,這件事便就此作罷。」
卓越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裴掌柜是個好心人,我知道那個花瓶很貴很貴,可能比我家的那間屋子還要貴,但是裴掌柜沒有找我們賠償。」天真的少年顯然不明白有些花瓶比屋子更貴,只是繼續啃著手中的煎餅,同時口齒不清地道,「只是大哥的腿斷了,家裡又沒有足夠的銀子為大哥治傷,所以我只能到街上看看有沒有能做的差事,想賺點銀子為大哥治傷——可是大家好像都不收我,因為我年紀太小,又不會武功,沒有人要我這樣的人做事。」
他說著,眼眶便有些發紅:「卓公子,我已經在街上晃悠了五天了,但卻半文錢也沒能賺到,如果您再不幫幫我,大哥就真的要死了!」
卓越看著眼前的少年沉默了許久,終於在少年驚喜的目光之中摸出了一張銀票,鄭重其事地塞進了少年的手裡:「卓某不比你大出多少,並且卓某也有一個頗為敬重的大兄——若是讓卓某與你互換身份,卓某也會同你一般,在大街上對人重重地磕上幾個響頭,只求能救大兄一命。這銀子你拿好,趕緊去佛爺的醫館尋個醫師為你大兄治傷,萬萬不可拖延!」
少年看著卓越,雙眼之中頓時便泛起了淚花。他抓緊了手中的銀票,退開一步便又一次下跪,重重地磕上了一個響頭。這一磕之後,他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跌跌撞撞地從人群之中跑了出去,徑直奔向了佛爺的醫館。
卓越看著少年消失在人群之中的背影,長長地送了一口氣,臉上也忍不住泛起了笑容。
他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了卓王孫的面容,若是自家那個嘮叨到有些婆婆媽媽的大哥也落到了這個地步,自己也一定會和這個少年一般,不惜臉面地為他求醫。
甚至不止是自己,雖然一向冷漠驕傲的卓非凡每天至少要對著卓王孫拔十次劍,但若是卓王孫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一定會與自己一樣,不惜一切代價地為他求醫治傷。
於是他的心情變得更好了,因為他又救了一位該救之人。
卓越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雙手,隨意地將手上沾染的灰塵拍落在了地上。他身後的鐵悵沒有說話,但這並不妨礙卓越轉過身去徵求鐵悵的看法,他覺得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就是對鐵悵那種事不關己明哲保身的態度的最好反擊,所以他瀟洒地一揮袍袖,轉過身抱拳含笑道:「鐵兄,不知卓某此舉——」
他的話沒有說完,原因有二。
其一是因為鐵悵已經消失了,卓越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其二則是因為他的身後多出了七個人,整整齊齊地跪成一排的七個人。
「卓公子,請救救小人吧!」
七聲高喝,七個響頭,這七人穿著各不相同,但想法和行為確實驚人的一致——於是被七雙眼睛注視著的卓越頓時一陣頭暈目眩,他微微一咬牙,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握緊了廣袖裡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