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冤大頭的奇妙冒險【中】
「新鮮出爐的包子饅頭,價廉物美,絕對比王婆的燒餅好吃!——」
「西瓜西瓜,真正的薄皮脆沙瓤!——」
「瞧一瞧看一看,這是江北著名的『無二刀』吳大俠的寶刀,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啊!」
「他娘的,老子就是無二刀,我怎麼不知道我的刀流落到了這兒?」
戌亥八街之上的喧囂依然如舊,看得卓越有些迷茫。
他過去從未來到過戌亥八街,但卻聽說了許多戌亥八街的故事——這片街道之中永遠充斥著殺戮與血腥,欺騙與背叛更是最常見的兩個辭彙。對於卓家的三少爺而言,這裡的世界讓他根本無法想象,這樣的生態也顯然不應該出現在京城之中,這也是為什麼他寫出了那篇《對八街十策》,並且自告奮勇地來到了這裡的原因。
不止是為了在自己大哥二哥不存在的領域打下一片江山,更是因為他對於戌亥八街的種種傳聞抱有很深的成見。
人命不應該如此容易地被剝奪,一個人最為珍貴的東西便是生命,卓越一直是這麼認為的。而在這裡,顯而易見,最不值錢的便是生命。
只是當他真的來到了戌亥八街之後,入眼的一切卻又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眼前是琳琅滿目的貨物,耳邊是天南地北的吆喝,身旁的幾個商人正和京城裡的那些商人一般、帶著諂媚的笑容向著那些凶神惡煞的江湖豪客推銷自己的商品,遠處卻又正有兩個身穿黑衣的劍客正在街上生死相搏,他們的身邊圍著一圈看熱鬧的好事之徒,不斷地有歡呼聲從遠處傳來。
「.……鐵兄。」
卓越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卓某忽然發現,自己似乎還是見識短淺了些。」
「此話怎講?」
穿得不倫不類的鐵悵依然吸引著眾人的視線,他落後卓越半個身位,悠閑地打量著周圍那些眼熟得不能更眼熟的面孔:「八街不會只有鬥爭,也不會只有和平,這裡是江湖,也是市集,每個人都百無禁忌,但每個人都不會跨過我們立下的底線——只有殺戮與血腥味的世界叫做叢林,只有繁榮與紙醉金迷的世界叫做文明。而這條街既有著叢林里的弱肉強食,也有著文明裡的規矩法則,這才是戌亥八街。」
卓越的拳頭微微握緊,他的神色多少有些變化。
他所寫的對八街十策雖然只是紙上談兵,但那也讓他付出了不少心血,那是無數個夜晚的挑燈夜戰、看遍了一車又一車的文獻才思索出來的十策,他本以為縱使這十策與八街的情況之間會有所偏差,但至少也有一半能夠在這裡施行下去。治人治街自然不會比治國更難,既然他的理想是成為能夠治國的朝廷棟樑,那麼他自然不能連一條小小的戌亥八街都無法治理。
他本是這麼想的,並且他來之前充滿了對自己的信心。
只是眼前的這一切,卻又讓他覺得自己寫下的那些想法與綱要似乎變得有些兒戲。
因為這裡與他見過的任何地方都不同,這裡是戌亥八街。
他看見那兩名劍客之中的一位將劍送進了另一位的心口,血濺五步這種慘烈的場面讓他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只是周圍的觀眾們卻一片叫好,似乎根本意識不到一條性命已然隕落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看見一個孩子坐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中哇哇大哭,一位面色冷硬的江湖漢子從他身邊大步跨過,彷彿根本沒有看見這孩子一般。只是下一刻,這漢子卻又回過了頭,嘆息一聲單手提著那孩子將他扔到了街旁,然後繼續面色冷硬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他看見一個偷偷摸摸的年輕人以極快的動作在人群之中摸了幾下,幾個渾然不覺的江湖漢子腰間的錢袋便落在了他的手上。大獲全勝的他滿心歡喜地來到一個街邊小販的攤位前,又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摸走小販推車上的錢袋,然而小販卻忽然獰笑一聲,閃電般地抽出了腰間的長刀一刀斬下了小偷的右手,在小偷的慘叫聲中從他懷裡摸出了那幾個錢袋,如同將軍舉起首級一般舉過了頭頂,公鴨般的嗓子里也發出一大串難聽的笑聲.……
「人間煉獄。」
卓越閉上了眼,他甚至想捂住耳朵:「簡直是人間煉獄。」
鐵悵笑了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卓越微微一沉默,皺著眉頭回頭看向了鐵悵:「鐵兄莫非以為,卓某是那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公子?」
「卓兄誤會了。」鐵悵隨意地拱了拱手,微笑道,「不是鐵某以為,而是卓兄確實就是這樣的人——不,鐵某並不是說卓兄是個紈絝子弟,而是卓兄看見過的人間疾苦太少,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這人世間是如何掙扎著活到現在的。」
卓越皺眉低聲道:「鐵兄未免太看不起卓某了些,自幼家兄便讓卓某須知人間疾苦,斷不可做那何不食肉糜之人——自三歲懂事起,卓某每年都要抽一個月與家兄一道去京城之外見識一番那些鄉民們的生活,又如何會不知道什麼是人間疾苦?」
鐵悵沒有回答他,他指著那抱著斷臂慘白著臉、在人群的鬨笑聲中跌跌撞撞地遠去了的小偷,低聲道:「這傢伙原本是個賭客,他的年紀不比你我大上多少,但至少已經賭了十年了。家裡房子沒了,鋪子沒了,錢也沒了,他老父老母被他氣得嘔血身亡,連他的妻子也被他當給了別人。有錢賭錢,沒錢賭地,沒地賭人,賭到一無所有了以後,就把自己也給賭出去了。」
卓越聞言臉色一變,怒道:「這等腌臢小人,未免也太過讓人不齒了些!」
鐵悵依然沒有回答他,繼續微笑道:「不過事情總歸是會變化的,約莫前幾年時間,這傢伙總算是幡然悔悟,大哭一場后開始在八街里尋覓個差事做。只可惜這傢伙早就將自己也賭給了師爺,師爺又不缺人手,他的賣身契又在師爺那裡,他人也不敢收他做事,因此他縱使是想尋個差使做,戌亥八街里也沒人敢要——不過這人沉浸賭場多年,除了賭術頗有幾分水平以外,手也練得比他人快了幾分。因此這人從此在街上做些小偷小摸之事,雖然令人不齒,但總算是掙來了些盤纏,前些日子還買回了自家的祖宅修繕了一番,算是告慰了自家父母的在天之靈。」
卓越的臉色稍緩,旋即又浮現出了一絲不忍:「可是他剛才手臂被那小販斬了……」
「卓兄所料不差。」
鐵悵點了點頭,嘆息道:「所以他以後都偷不了東西了,他本想再賺些銀子將自己的妻子贖回來,眼下應該還差個幾十兩就成了——可惜,這下這幾十兩可是遙遙無期。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幾十兩銀子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他現在沒了自己吃飯的手段,要賺到這幾十兩對他而言更是難如登天。」
卓越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本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卻只能嘆息一聲,無奈道:「作孽,作孽——如此看來,那小販也太過心狠手辣了些,居然拔刀斷人手臂,未免有些不留情面。」
鐵悵哂笑道:「卓兄言之有理,那小販的確是有些心狠手辣。不過這小販也不是尋常人物,他剛才劈出來的那一刀卓兄也有目共睹,尋常江湖人可劈不出這一刀。」
卓越冷哼道:「習武之人不知心存善念,功夫再高也是枉然!」
「這人姓錢,諢名錢一刀,是多年前蜀地的義匪。」
鐵悵咂了咂嘴,笑道:「錢一刀這人雖然殺人如麻,但殺的都是些貪官污吏奸商惡霸,當年的名聲也不算太差。後來錢一刀認識了自己的妻子,漸漸收了凶性,心裡也萌生了金盆洗手的念頭——遺憾天不遂人願,他在蜀地的仇家們某一日卻找上了門來,他們人數眾多,縱使錢一刀是條響噹噹的好漢,雙拳也難敵四手,只能帶著自己的妻子殺出重圍,一路逃竄到了這裡。」
卓越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他看著不遠處那個又一次滿臉堆笑地吆喝著的諂媚小販,冷笑道:「這倒是看不出來,想不到這滿臉諂媚的小販竟然還有幾分名聲。」
鐵悵笑了笑,繼續道:「去年他逃到這裡以後,錢一刀的夫人便染上了怪病,就此卧床不起。錢一刀求佛爺為他夫人診治,佛爺也允了他的哀求,只是藥方之中的幾種藥材實在是價格不菲,只能由錢一刀自已收集。」
卓越哦了一聲:「這也算是在理,以佛爺的身份,願意為一個初來戌亥八街的小人物親自出面診治,已然算得上是破格之舉。若是還要佛爺自掏腰包,未免就顯得過分了些。」
鐵悵瞥了一眼卓越,心道佛爺昨夜醫你的時候不就是自掏腰包,但口中卻繼續道:「不止如此,佛爺診完之後還發現錢夫人竟然有了身孕,如若錢一刀不儘快找到藥材,就算能夠保住錢夫人的命,錢一刀的公子或是千金只怕也很難保住了——所幸老天有眼,戌亥八街每日來往的商人實在是太多太多,那幾味藥材雖然罕見,但在這裡卻並不算少,只要錢一刀能把錢掏出來,那麼他的妻子兒女就能保住性命。」
卓越聽著,腦中忽然閃過了一道霹靂,不由驚道:「這麼說來,剛才那小賊偷的不是——」
「是啊,他偷的是錢一刀妻兒的命。」
鐵悵笑了起來,笑聲非常開心:「怎麼樣,卓兄,現在你明白了什麼叫人間疾苦嗎?」
卓越沉默,臉色忽明忽暗,看著遠處的小販與地面延伸至遠方的鮮血,一言不發。
「.……鐵兄,卓某有一事不解。」
少頃,卓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咬牙道:「既然鐵兄什麼都知道,為何不伸出援手、助這兩人一臂之力?冷眼旁觀,人心不古,鐵兄,這麼做實在是有些讓卓某不齒!」
鬼面之下的鐵悵睜大了眼,詫異道:「卓兄這話可把鐵某給問住了,鐵某又不是他們的娘老子,為何要助他們一臂之力?」
卓越雙手比劃了一下,似是一時間沒想到鐵悵該做些什麼,少頃,他苦笑道:「至少鐵兄可以央求師爺歸還那小賊的賣身契,可以央求佛爺先為錢一刀墊一墊藥材。這些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以鐵兄的身份,想必算不得什麼大事。」
「如此一來,人人都會求鐵某讓師爺開開恩,這對鐵某是否又有些不太公平?」
鐵悵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雖然他只能揉到自己臉上的面具。他實在是有些頭痛,因為他沒有想到這位卓三公子居然天真到了這個地步:「若是讓佛爺為錢一刀墊了藥材,那下一位需要這味藥材又能掏得出錢的又該如何?有錢的治不得病,沒錢的反而治上了,卓兄,這又是什麼道理?」
卓越的氣勢頓時弱了幾分,他咳了咳,又一次道:「至少,至少鐵兄能夠做些力所能及的.……」
「卓兄,您下細想想,小賊把命都賭給了師爺,師爺為何沒取走他的命?錢一刀初來乍到,佛爺為何又願意親自出面為錢夫人診治?」
鐵悵搖了搖頭,笑聲之中帶著幾分不做掩飾的嘲弄:「小弟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只是卓兄沒有發現而已,若是卓兄還覺得小弟做得不夠多,那小弟也只能認為卓兄實在是有些聖母了——啊,別在意,聖母這詞只是我的家鄉土話而已,沒什麼意義。」
卓越閉上了嘴,一張英俊的臉憋得漲紅,他雖然不懂聖母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知道那絕對不是個好詞——沉默了許久的卓越垂頭喪氣地搖了搖頭,忽然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銀票,一咬牙一跺腳,大步走向了錢一刀的方向。
鐵悵看著卓越的背影,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幾分好笑。他抬起手,正打算喚這位天真仁慈的卓三公子回來,只是下一刻,他卻立刻放下了手,鬼面之下又一次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嘿,姓卓的,其實你改變不了戌亥八街,你只會被戌亥八街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