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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夜幕之下

  仍是午夜。

  戌亥八街的午夜總是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這條長街之上沾染的鮮血實在是太多太多,地面上的青石板似乎都隱約散發著一股血腥味。

  只是今夜,血腥味似乎格外濃郁。

  那或許是源於街上站著的那兩個人影,又或許是源於兩人眼前的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嘿,藺二好狠的手段。」

  左側那人是個看上去年紀有些古怪的男人,這人鬚髮皆白,但臉上卻半道皺紋也無,筆挺的腰背也讓他看上去全然不像一位老人。這人說話的聲音也是中氣十足,顯然並非尋常老者,反倒有些像是個戲檯子上聲音鏗鏘有力的老生:「四肢盡數被人捏碎,五臟六腑被人一拳打得移了位,這顯然是藺二的手筆。可惜刀馬旦叱吒風雲數十年,最後居然橫屍街頭,令人唏噓。」

  「.……果然夠狠。」

  右側那人的聲音卻有些喑啞,他身上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粗布麻衣,腰間掛著柄破舊的單刀,頭上則戴著一頂巨大的斗笠,讓人看不清他的模樣。這人並沒有低頭看向刀馬旦的屍體,而是直勾勾地面朝前方,輕聲道:「可是為什麼藺二會出現在這裡?那李大壯說過,藺二與姓鐵的分頭行動、此刻應該正呆在佛爺的醫館里才是。」

  這人竟是個瞎子。

  他說話時一直面向著道路的盡頭,那並非是因為他在警惕著什麼,而是因為他根本就看不到——看不到,也就只能向前看。

  「可能性有三,一是李大壯在誆騙我等,二是藺二在關鍵時刻從醫館趕了過來,三是刀馬旦撞上了別路高手、死在了他人的手下。」

  老生緩緩地蹲了下來,他那雙有些偏褐色的瞳孔里倒映著刀馬旦凄慘的屍體:「不過這裡還有其他人的血跡,並且這人的傷勢絕對不輕,這一點倒是有些奇怪。這肯定不會是藺二的血跡,刀馬旦雖然實力不俗,但想要把藺二傷到這個地步還是太為難他了些。」

  斗笠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道:「卓三。」

  「不謀而合。」

  老生笑了笑,用手點了點地面上的血跡,然後將手指伸到了自己的眼前:「只有那個今日才來到街上的貴公子,才會在這種情況之下出手助姓鐵的一臂之力——如此看來,大概是卓三纏住了刀馬旦,最後敗在了刀馬旦的手下。只是他纏住刀馬旦的這段時間之內卻引來了那頭黑熊,因此刀馬旦才最終喪命於此。」

  斗笠人嘆了口氣,漠然道:「可惜,刀馬旦不應該死在這裡。」

  「但他的確死了。」

  老生站起了身,染血的手隨意地在自己身上的青袍之上擦了擦:「所以藺二身上又多了一筆血債,不死不休。」

  「血債,應該血償。」

  斗笠人搖了搖頭,緩緩將頭轉向了老生的方向:「藺二必須要死。」

  老生嘆了口氣,抬頭望著天空中那一輪不問世事的明月,低聲道:「自然.……他必須要死。」 ……

  「阿悵,你不該出手的!」

  與此同時,醫館內的藺一笑全然不知有人已經將刀馬旦的死按在了自己的頭上,雖然他知道了也只會嗤之以鼻。現在的他正面色扭曲地盯著自己眼前渾身染血的友人,目光之中滿是惱怒:「就算你殺死了刀馬旦,也難保街上沒有其他人看見你動手的那一幕——阿悵,佛爺千叮嚀萬囑咐,你為何就是不聽呢?」

  佛爺的醫館不大,至少沒有師十四的客棧來得氣派,但這座醫館也絕對不小。

  這座醫館的裝潢簡單至極,這種簡單到簡陋的裝潢里充滿了佛爺的行事風格,從這醫館里的幾面白牆便能看得出來。偌大的醫館大堂里除了四張木桌木椅,便只剩下了廳堂中央的木櫃與木櫃之後的葯櫃,別說花花草草,屋子裡就連尋常人家屋裡常見的屏風都見不著半扇,比起醫館,這裡看上去更像是某個正準備拆遷的破爛平房。

  醫館的廳堂實在不小,但這不小的廳堂里就放了那麼幾個物件,看起來多少顯得有些空曠。而在木櫃葯櫃的兩側,則是兩道黑色的布帘子,這布帘子將廳堂與後方的藥房分割了開來,在那布簾之後便是佛爺的藥房,也是佛爺的起居室,是這座醫館最神秘的地處。

  鐵悵當然是進去過的,並且他進去過不止一次。只是說實話,那白牆白床黑紗的裝潢讓鐵悵實在是很難將它與住所聯繫在一起,比起住人的廂房,那間屋子讓鐵悵更覺得像是靈堂。老和尚平日就睡在房間正中央的那張白床上,那張白床的模樣也實在是像極了棺材,如果弄上兩支嗩吶再撒上一捧紙錢,鐵悵覺得自己當場就可以為老和尚辦一場喪事。

  當然,現在為佛爺辦喪事實在是為時過早,或許為卓三辦喪事還要更合適一些。

  鐵悵此刻就坐在廳堂的木椅之上,一面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身上的鮮血,一面慢慢地道:「無妨,有人看到也只會認為自己看錯了,畢竟大家都知道街吏鐵大人不會武功,不礙事——對了,怎麼樣,卓三傷勢如何?」

  「死不了,只是血流得多了些,有佛爺為他治傷,他想死都難。」藺一笑啐了一口,壓著怒火道,「別打岔,老子今天已經死了很多弟兄了,如果你再出個三長兩短,老子就算是屠了戌亥八街也要給你討個公道!」

  「多謝多謝,我很感動。」

  鐵悵頗為敷衍地拱了拱手,正準備繼續擦拭自己身上的血跡,忽然微微一愣,抬頭皺眉道:「等等,你剛才說什麼?你今天死了很多弟兄?」

  「.……曾五他們,一個不留,全死了。」

  藺一笑的臉色頓時一沉,猙獰的面色之中隱隱透露著殺機:「李大壯說他們護送著那位受了傷的弟兄來佛爺這裡治傷,只是我到醫館以後,佛爺卻告訴我今天根本就沒有人來。老子當時便覺得有些不妙,於是找了幾十位弟兄在小巷裡尋找他們的蹤跡,結果沒過一會兒,有個弟兄便告訴我,七巷的一處荒廢小院里發現了他們的屍身。」

  他微微頓了頓,咬牙道:「整整十二位弟兄,這裡面還有和我們一起長大的曾老五,被人碎了屍就這麼擺在小院里,一個不剩。」

  鐵悵愣愣地看著藺一笑,忽然揚了揚眉:「所有人?連同那個被人折了四肢的弟兄?而且被人碎了屍?」

  藺一笑怒極反笑:「不錯,沒有一個活口,全部死在了那裡。」

  曾五死了?

  鐵悵眼中頓時閃過了一道怒色,只是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緩緩地皺起了眉頭——長刀在手上,腦袋別腰間,八街不相信眼淚,只相信血債血償。若是換個時間,他很願意為自幼一起長大的曾五落一場淚,但現在他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心情。

  這或許是一種冷血,但也是一種習慣。

  江湖人的習慣。

  鐵悵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合十放在下巴處,喃喃道:「奇了怪了,他們為什麼要滅口?曾五哥他們也沒得罪四行當,四行當的人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毒手?」

  嘭!

  藺一笑一腳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暴怒道:「老子管他什麼理由,只要老子抓到四行當的人,必要把他們一片片地剁碎、擺在主街之上為弟兄們祭天!」

  ——這未免太古怪了些。

  鐵悵眯起了眼,目光中閃過了一縷疑惑。

  如果四行當只是狙殺了自己倒也罷了,鐵悵自己也很清楚,藺一笑只是個莽夫而已,對付武功高強的莽夫雖然麻煩了些,但卻絕對不是一件難事。四行當既然想要對付藺二,那麼首先幹掉身為他左膀右臂的自己絕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但曾老五卻不同,他只是藺一笑手下的一個小頭目而已,幹掉他不但不會對藺一笑和天老幫造成多大的影響,反而只會讓天老幫從上到下怒火朝天,徹底視四行當為心腹大患——這對於他們要做的事情半點好處都沒有,只會讓他們接下來的一切計劃舉步維艱。

  「這倒是奇了。」

  鐵悵忽然皺緊了眉頭,低聲道:「四行當的傢伙一開始便沒有幹掉李大壯和另外那位弟兄,只是折了其中一人的四肢並且盜走了銀子,顯然當時還並不打算與我們徹底撕破臉——但僅僅半天功夫,他們的想法就徹底天翻地覆,曾老五一行十二位弟兄無一倖免,刀馬旦也親自來到了大街上狙殺我,這是為何?」

  饒是藺一笑此刻怒不可遏,聞言也是微微一愣,不由自主道:「為何?」

  「.……李大壯。」

  鐵悵眯著眼,低聲喃喃道:「產生變化的源頭應該就在那傢伙身上,那廝出賣了你我的行蹤,所以今夜我才會遇到這一場刀馬旦的狙殺,所以曾老五他們才會被四行當的傢伙殘忍殺害。」

  「那傢伙竟是個叛徒,虧老子還把他當做兄弟!」

  藺一笑拳頭死死地攥緊,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阿悵,我們去把那個混蛋揪出來幹掉怎麼樣?為了榮華富貴,他令十二位弟兄慘死街頭,令你身陷囹圄,簡直該殺!」

  「他的確該殺,因為他實在是太多嘴了些。」

  鐵悵掃了一眼趴在一旁打盹的鐵大,輕聲道:「如果他只出賣了我倆的行蹤,那麼曾五他們還不至於橫屍街頭——但他不但告訴了四行當我們的行蹤,還順口告訴了他們你我接下來的行動。」

  藺一笑愣了愣:「行動?」

  「因為如果只有行蹤的話,充其量也就是我今晚會遇到一場截殺而已,算不得事;但他告訴了四行當我打算回去帶阿大過來,這才導致了曾五他們的死。」

  鐵悵伸手揉了揉鐵大的腦袋,皺著眉頭冷笑道:「這麼說來倒是合理了,阿大畢竟和你我不同,四行當留下的線索你我看不出來,但阿大卻能夠敏銳地發現——四行當顯然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留下了那個弟兄的性命,這樣你才不會太過敵視他們,至少不會全力剿滅這群傢伙,只會把他們當做一群求財的小賊而已;但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卻發現那位弟兄已經被曾五接走了,進退兩難之下,他們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下了毒手。」

  藺一笑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低聲道:「我不明白,阿悵,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鐵悵冷哼一聲:「阿大是一隻獒犬。」

  藺一笑皺眉:「所以?」

  「所以,它的鼻子比任何人都更靈。」

  回答他的不是鐵悵,而是自醫館大堂之後傳來的聲音。

  面色微微有些疲憊的佛爺自布簾之後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滿是鮮血,同時身上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草藥氣味:「四行當的那四個傢伙都是戲班子出身,除了大正凈以外,其餘三人現身時都會打扮成自己稱號的模樣,或戴臉譜面具,或濃妝艷抹,總之絕不會以真面目示人。」

  見得佛爺出面,鐵悵連忙起身作揖,只是佛爺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小犬兒,卓三公子才來戌亥八街第一日,你就差點讓他橫屍街頭,這似乎和我們一開始的計劃有所不同吧?」

  鐵悵頓時連連咳嗽,嘆息道:「佛爺,他出現得實在是太巧了一些,我也沒有辦法。」

  「某家知曉。」

  佛爺瞥了他一眼,搖頭道:「罷了,此事怪不得你,卓三也只是受了些傷,性命無礙,過幾日便能恢復如初——至於四行當,老規矩,這是你們的問題,我和師十四是不會幫你們的。」

  鐵悵抱拳道:「小犬兒自然省得,那四行當不過一幫烏合之眾而已,自然不用勞煩佛爺出面。」

  「我明白了!」

  藺一笑忽然大喝一聲,打斷了鐵悵與佛爺的交談。他猛然站起了身,盯著鐵悵大叫道:「因為四行當的傢伙平日里總喜歡濃妝艷抹,因此他們的身上總會有些脂粉味,這脂粉味對於你我而言自然是難以分辨,但對於鐵大而言,想要追蹤卻是易如反掌!只要我們.……」

  「阿大雖然是難得的猛犬,但還不至於能夠從脂粉味上便分辨出敵人的藏身之處。」

  鐵悵苦笑著打斷了藺一笑的話語:「四行當的傢伙也不是傻子,若是他們的行蹤這麼容易便能查出來,豈不是早就被人給一鍋端了?大家都是江湖上摸爬滾打那麼多年的老江湖,自然不可能簡簡單單地便被一條猛犬找出行蹤,否則他們也不會整日以那副形象示人了。」

  藺一笑瞪了鐵悵半晌,終於泄氣道:「那他們為何如此警惕?就因為聽說了你要帶阿大來,他們便幹掉了我整整十二位弟兄?——他娘的,說起來就來氣,此仇不報,老子從此便不姓藺!」

  鐵悵卻沒有理會他,而是摸著下巴看著一旁看著手中茶碗沉默不語的佛爺,喃喃道:「這就是我至今仍舊沒想明白的地方了,既然他們不怕被猛犬追蹤,那又為何要殺人滅口?」

  嘭!

  藺一笑一拍桌子,怒道:「管他作甚?老子此次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將這群混蛋抓出來殺之泄憤!」

  鐵悵瞥了他一眼:「那你就去掘吧,希望我五十大壽的時候能夠聽見你傳來的好消息。」

  佛爺也笑了笑:「記得燒給某家,某家那時候應該已經圓寂了。」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我們如何是好?」藺一笑大叫一聲,怒道,「佛爺倒也罷了,阿悵,你也在這裡說風涼話?曾五也是自幼便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的弟兄了,你難道不想為他報仇?」

  「仇,自然是要報的。」

  鐵悵眯著眼睛,低聲道:「但要找到他們卻不太容易,戌亥八街有地上地下,範圍實在是太大了些,想要找到他們這幾個傢伙無異於大海撈針,實在是難如登天。」

  藺一笑嘆了口氣:「那怎麼辦?」

  「.……可以等他們來找我們。」

  鐵悵忽然笑了起來,臉上帶著狡黠的神色:「莫要忘了,想要報仇的可不只是我們,刀馬旦死在了『你』的手下,他們四人情同手足,自然也是要找你我報仇的——甚至不止是你我,整個天老幫,以及這件事有些關係的人,只怕都在他們想要報復的範圍之內。」

  藺一笑皺緊了眉頭:「你的意思是,守株待兔?等他們先來找我們?可這法子是不是太蠢了一些、又太危險了一些?——老子倒是恨不得他們趕緊打上門來,但若是他們找上了你,這又該如何是好?」

  「你居然還知道守株待兔這詞兒,這倒是令在下大吃一驚。」

  鐵悵瞥了藺一笑一眼,咧了咧嘴道:「守株待兔自然是不成的,因為株不夠香,兔也沒那麼蠢。」

  藺一笑嘆了口氣:「四行當應該沒有那麼蠢,想要引誘他們出來也絕不是一件容易事,這群孫子只知道躲在暗處玩些陰招,實在是討厭得緊。」

  「是啊,躲在暗處的傢伙的確討厭,所以我們要想辦法把暗處全部照亮——在戌亥八街做這種事情實在是有些得罪人,畢竟大家誰沒點黑暗裡的勾當,不過眼下我等也顧不著這般許多了。」

  鐵悵站起了身,看著醫館里的那兩道布簾,微笑道:「幸運的是,我們的身邊恰好有一位光芒萬丈的冤大頭——咳,我是說謙謙君子,他一定能幫我們照亮戌亥八街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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