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糖炒豆兒與臭魚爛蝦
——勝負只在一念之間,老三。
——你贏了九十九招,但最後一招時卻被人一劍置於死地,那你贏的九十九招都全無意義,因為你輸了;你輸了九十九招,但你只要能尋到那個能夠一劍必殺之的機會,並且將那個機會把握住,那麼最後的勝利者就是你。
——這才叫戰鬥,才叫江湖,而不是你那樣的、點到即止的、一招一式里毫無半點殺氣的無聊把戲。
卓越倒在地上,腦海之中回想起的是卓非凡那不客氣到近乎冰冷的批判。
卓非凡果然是卓非凡,雖然他的話不怎麼中聽,但卻格外正確——自己現在,顯然已經用鮮血證明了他的話沒有半點錯誤。
「哈,卓三公子,您未免也把江湖看得太簡單了些。」
倒在地上的卓越看不見刀馬旦此刻的動作,但他能夠聽見刀馬旦那有些疲憊的腳步聲正在逐漸逼近自己,也能夠感覺到那冰冷的刀鋒抵在了自己的後頸處。
刀馬旦微微喘息著,他那張濃妝艷抹的面孔被他自己的汗水浸染得有些凌亂,讓他看上去實在是有些狼狽。他用手中的長刀抵著卓越的後頸,獰笑道:「差一點,卓三公子,差一點刀馬旦就折在了你的手下,成了卓公子名動江湖的第一塊墊腳石——可惜,卓公子,你實在是太嫩了些,居然連窮寇莫追的道理都不明白。」
——咔嚓,咔嚓。
他一腳踩在卓越的背上,大笑道:「不過這也怪不得閣下,畢竟不止是你,過去那麼多英雄好漢都折在了刀馬旦的這一招之下,每一個人都沒有想到我居然能夠在逃命的途中以如此迅捷的動作轉身擲出這一柄飛刀,卓公子初入江湖,想不到自然也是情有可原。」
冰冷的刀鋒微微向前探了幾分,於是鮮血便從卓越的後頸處滴淌了下來。
「可惜,卓公子。」
刀馬旦嘆了口氣,語氣有些惋惜:「刀馬旦一再勸閣下莫要與我為敵,然而卓公子卻依然是執迷不悟。既然好言相勸閣下不聽,此刻你我又已然交惡,那刀馬旦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來個斬草除根了。」
——咔嚓,咔嚓。
卓越倒在地上,心中有些惘然。
這是他初入江湖的第一戰,甚至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不算是入了江湖。
多年以來,他一直呆在自己大哥二哥的羽翼之下,卓王孫與卓非凡似乎都不打算讓自己踏入江湖,自己也一直聽從他們的想法、呆在卓家老老實實地做一個長袖善舞的貴公子,從不踏入江湖半步。雖然如此,但自己也一直在勤學苦練,武功從未落下半分,就連夏侯家的那兩位大魏神將,也認為自己的武功將來絕不會遜色他們分毫。
只是眼下,自己的第一戰,卻就敗在了刀馬旦的手中。
他有些不甘,也有些失落。
他只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總會自視甚高,他也不例外。
——咔嚓,咔嚓。
卓越隱約聽見了某種很奇怪的聲音不斷地響起,但他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思考那聲音到底是什麼了。腹部的傷勢雖然並不致命,但也絕對不輕,鮮血在他的身上很快便匯聚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潭,從體內流逝的鮮血帶走的不止有他的力量,還有他已然模糊的意識。
在他意識尚存的最後一刻,他聽見刀馬旦的大笑聲,感受到刀馬旦抬起的刀鋒,嗅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嘆了口氣,旋即就此陷入昏迷。 ……
——咔嚓,咔嚓。
卓越昏了過去,但一切並沒有結束。
「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會想幹掉他的。」
刀馬旦抬起刀鋒的那一剎那,一個一直冷眼旁觀的傢伙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不遠處,那個面色蒼白的白袍書生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將雙手抱在胸前,口中含糊不清地道:「若是閣下取走了卓越的性命,那鐵某人自然是要將這個消息告知卓大卓二那兩位爺的——恕我直言,二當家,四行當四個人加起來,只怕都不是那兩位的對手。」
刀馬旦的刀鋒頓時停在了空中。
他緩緩抬起了頭,終於發現了不遠處眨巴著眼睛的鐵悵——後者此刻正咀嚼著什麼東西,那不斷響起的咔嚓之聲,似乎就來源於他的口中。
刀馬旦沉默了一會兒,他很好奇為什麼鐵悵沒有趁機逃跑,也很好奇為什麼鐵悵居然會認為自己還能夠活下來,他更好奇鐵悵為什麼還如此氣定神閑,他不但沒有對卓越因為保護自己而身受重傷這一點感到任何的愧疚,也沒有因為卓越的倒下而在臉上顯現出一絲一毫的驚惶。
只是這千言萬語彙聚在一起,最後卻變成了變成了另一個問題。
「你在吃什麼?」
鐵悵愣了愣,他似乎沒有想到刀馬旦居然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他側著頭微微想了想,終於微笑道:「糖炒豆兒。」
糖炒豆兒是戌亥八街里到處都能買到的小吃食,對於三歲大的孩子而言,這種吃食有著無限的誘惑力。
如果一個孩童在同伴的眼前從口袋裡抓出了一把糖炒豆兒,那麼所有同伴都會用羨慕且敬佩的目光望著他,希望他能夠分自己一兩顆過過嘴癮。
鐵悵不是三歲孩童,他自然不會在兜里裝上一把糖炒豆兒,也不會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候干出吃糖炒豆兒這種優哉游哉的事情。
刀馬旦也不是三歲孩童,他沒有向鐵悵投去羨慕的目光,他的目光里只有警惕。
一個瓷瓶忽然落到了地上,那是鐵悵手中扔出來的——刀馬旦見過那個瓷瓶,就在剛才不久前,他還以為這個瓷瓶不過是鐵悵拿出來虛張聲勢的而已。
現在看來,這個瓷瓶里果然裝著什麼東西。
並且那裡面裝著的,一定不是糖炒豆兒。
「上一次,應該還是卓二吧?」
鐵悵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聽上去有些像是一聲嘆息,愜意的嘆息:「佛爺和梅老頭一直嚴令禁止鐵某與人相爭,就是怕鐵某一時熱血上頭便隨隨便便地暴露了自己這一手。但鐵某卻也不能一直做只縮頭烏龜,藺二能夠保我一時,但終究是保不了我一世,譬如若是鐵某人遇到了今天這種狀況,那鐵某也別無他法,只能親自動手、為自己留得一條性命了。」
刀馬旦忽然覺得自己的背後有些發寒。
卓越很強,他雖然遇到過比卓越更強的對手,比如師爺,比如佛爺,但像這麼年輕的高手他還是頭一次見——只是縱使是剛才的卓越,也沒能讓他感覺到如此不安的情緒。
這種感覺他只在一個人身上感受到過,而那個人不是佛爺,也不是師爺,是剛剛來到戌亥八街、一刀劈得自己三刀盡斷肝膽欲裂的梅天理。
他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是按捺住了心中隱隱約約的恐懼。
畢竟,鐵悵不是梅天理。
「我應該感謝你。」
鐵悵抬起了手,活動了一番自己的手腕,臉上的笑容愈發開心:「你把姓卓的打昏了過去,否則鐵某還真不敢這麼大搖大擺地把你幹掉。」
「鐵大人說話果然有趣,只是刀馬旦卻是不知,鐵大人打算用什麼手段,為自己留得一條性命。」或許是為了壯膽,又或許是為了虛張聲勢,刀馬旦猛然抬起了刀,指著鐵悵冷笑道,「雖然刀馬旦不知道鐵大人到底有些什麼底牌,但說到底,鐵大人也不過是一個修不得內功的普通人——」
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突然出現的鐵悵駭得閉上了嘴。
因為鐵悵的面孔忽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兩人的瞳孔之間的距離不足半尺。刀馬旦甚至能夠看見鐵悵唇上那一層細細的絨毛,也能夠看清楚鐵悵目光之中的戲謔與嘲弄——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到不論是鐵悵還是刀馬旦,只要一抬手都能夠輕而易舉地觸及到對方。
「悄悄告訴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鐵悵看著面孔近在咫尺的刀馬旦,緩緩地咧開了嘴:「佛爺是一位優秀的醫者,至少煉丹一道,整個戌亥八街無出其右——」
唰!
刀光頓時打斷了鐵悵的話語,刀馬旦幾乎被駭丟了魂,他甚至沒能看清楚遠在數丈之外的鐵悵到底是如何來到自己身前的。但他的動作卻沒有半點的遲疑,就在鐵悵剛剛開口的那一瞬間,他手中長刀便頓時化作了一道匹練,於剎那間襲向了鐵悵的胸膛!
只是下一秒,匹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根手指夾在長刀的刀脊處,斷了刀光,斷了匹練。
輕而易舉,無聲無息。
三指斷了刀光的書生臉上依然帶著笑容,那笑容不但溫和,並且溫柔:「看來二當家不太想與鐵某人多聊幾句。」
「.……這如何可能?」
刀馬旦死死地盯著鐵悵,握著長刀咬牙道:「你——怎麼會突然有了內力?這內力又是從何而來?」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才終於微笑著嘆息道:「一顆丹藥能換來佛爺兩成的內力,雖然不算多,但也絕對不算少,至少對付你這樣的臭魚爛蝦簡直是綽綽有餘——只是就這麼簡簡單單的一顆丹藥,臭禿驢居然要收我五百兩銀子,二當家的,你說這五百兩銀子我該怎麼從您的身上討回來?」
刀馬旦尖叫一聲,手臂一用力便準備撤刀變招。然而這一用力,他卻只感覺自己的手臂微微一痛,那刀鋒竟是猶如生了根一般在鐵悵的三根手指之內紋絲不動,彷彿鐵悵的三指之內便是另一個世界,與他毫無關聯的另一個世界!
「伏虎降魔手?」
刀馬旦的瞳孔幾乎縮成了一個點,他行走江湖數十年,縱使算不得無所不知,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鐵悵這三指拈刀的動作實在是太出名了些,出名到江湖上絕大部分的好手都能夠一眼看出這一式之中的名堂——因為這是擒龍手,無門寺七十二絕藝之中的擒龍手,「控鶴擒龍,伏虎降魔」之一的降魔手!
一切的變化都超出了刀馬旦的預料,這位四行當的二當家當機立斷地鬆開了自己的刀柄,同時身子一翻便退開了數步之遙,將背後的另外兩柄長刀拔在了手中。他望著遠處一動不動三指拈刀的鐵悵,咬牙厲喝道:「你為什麼會降魔手?這是無門寺的招式,是無門寺的七十二絕藝之一!」
「我可不是只會降魔手,無門寺四絕手我都會,你想看嗎?」
鐵悵笑了笑,鬆開了手中的長刀,溫和地道:「我也會疊浪刀、潑雪刀和流雲刀,我也知道你這三種刀法都是魔宗奇刀崖流傳出來的刀法,並且我還會你這三種刀法的剋星——無門寺的燃木刀,玄宗的兩儀十六刀,六扇門的正氣刀。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你這刀法其實並不全,因為這本是疊浪潑雪流雲驟雨四套刀法才是,但顯然你沒有尋到這驟雨刀的刀法秘籍。」
刀馬旦的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滑到了下巴處。
「無妨。」
鐵悵笑了起來,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下散發著森然的寒光:「我會驟雨刀,我待會兒可以演示給你看——這天下間我不會的武功很少,只是我都沒辦法使出來而已,因為我修不了內功。」
刀馬旦忽然發現自己握刀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剎那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了千千萬萬無數的念頭,但最後的最後,這些念頭全部匯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可怕至極的真相。
——天下間只有一個門派,當年幾乎將武林里的所有功法收錄在了一起。
——天下間只有一個人,看似全無武功,卻能夠天下無敵。
——佛爺來自於大自在寺,師爺可能是求索林過去的殺手。
「我知道了.……」
刀馬旦退了一步,顫聲道:「我知道了,原來你是他的後人,原來你是那個人的——」
「你知道了就行。」
鐵悵微笑著打斷了刀馬旦的話:「我剛才也說過了,天下間不會武功的人不計其數,縱使我稍微獨特了一點,也沒有人會聯想到那麼遠;但一旦我展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實力,那麼有心人就一定會把我聯繫到佛爺與師爺、聯繫到他們倆的身份,然後再聯繫到那個人的身上。」
「所以我不能暴露身份,畢竟我還不想被整個武林人人得而誅之。」
他嘆了口氣,緩緩地抬起了雙手。
「鐵某隻能委屈委屈您,就此閉上您本來該用來唱戲的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