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一 鎮三山 (三十四)
武二郎下山後由江北坡坐鎮的小垚山守備嚴密更甚平日,隨行下山的幾十號人馬,其餘幾百號嘍啰都被分成三班倒,在原有明哨關卡數目不變的前提下將暗哨和斥候翻了數翻,巡山隊伍晝夜不停,安插的放風嘍啰甚至到了距小垚山腳近十里遠處,人人都配快馬響箭。
在這位江北坡江師爺的執意要求下,山上嘍啰中的工匠晝夜不停,耗費數日之功趕製出了條從山上通往山下的索道。
雖說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條連山上最羸弱嘍啰都無法負荷的索道是再雞肋不過的東西,可沒人膽敢有質疑的聲音,因為他們當中不從的人都被餵了山上肚皮肥圓的野狗。
「按師爺的吩咐,小的們當中伶俐些的都已經撒出去在方圓五十里內活動,一旦發現附近有兵馬調動跡就回山稟告,至多也不過六七個時辰。」
程乾說罷便提起鄰近桌面上放涼的茶壺豪飲,只是還等不及抹嘴時卻又聽得這般言語:
「六七個時辰?只怕到時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回來報信的人都還在半道上晃悠。」指節輕敲桌面的江北坡面無表情,「三個半時辰,牲口棚里還有的馬都分出去,沒領到馬的人就拿銀子按日去租,銀子都由山上出。」
放下手中粗瓷茶壺的程乾面露難色,小垚山和柳下郡其餘幾座山頭相較,是出了名的富嘍啰窮大王,打家劫舍的行徑不去沾,劫富濟貧的事兒倒是沒少做,但凡有金銀絲帛多也勻著散給了山上嘍啰,眼下小垚山庫房內可供開銷的現銀還不足兩千兩,就這麼緊巴巴的丁點銀子江師爺還要再分出一半來再修條連同山上山下的索道,總不能因為租馬一事就將小垚山這點僅存家底掏得一乾二淨。
「前些日子劫殺那隊伍和鏢局押鏢隊伍,在庫房內造冊的所得可謂是寥寥無幾。「手上動作不停,江北坡言語漫不經心,「連最後犒賞下山弟兄的東西都是從庫房中取出的舊有之物,難不成伍和鏢局押的是趟空鏢?」
還想請提讓山下嘍啰兩人一馬節儉些銀錢的程乾到嘴邊的言語都給他咽下肚去,關於被他們劫殺那鏢人馬所押貨物去向以及為何在山下多耽擱了十餘日光景,他和一同下山的葉辰涼對此都心知肚明。原本還有些忐忑僅剩不足三成貨物是否能矇混過關的程乾見江北坡和武二郎對此全然不以為意,畢竟他們也是小垚山上坐頭幾把交椅的當家人,私底下揣些錢財收入囊中,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再尋常不過。
未成想江北坡江師爺都看在眼底,只是當時不說,眼下小垚山庫房捉襟見肘的時候才以言語敲打,感情是拿他當成了寄放銀子的錢袋?這銀子若是他執意要捂著江北坡也未必見得有法子掏出來,只不過待到大王回山後,這五當家的交椅,程乾恐怕就得如坐針氈嘍。
換了鄰近兩座山頭,他程乾大不了和以往混跡於幾座二三流門派擔當供奉那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人挪死樹挪活,如他這般有硬本事傍身的武人,宿州哪兒的江湖門派不都得對他以禮相待?名門正派雖說聽起來風光,可到底是寄人籬下,總免不了要受一肚子窩囊氣,直至那日他忍無可忍出手打折了那名門正派內大佬嫡傳的胳膊,偏生那性情乖張的嫡傳還是那門派副掌門極受寵的幼子……
身份僅比末流供奉稍好的程乾在宿州江湖從此廝混不下去,本想找座山頭佔山為王避上一年半載的風頭就下山,神使鬼差走上當初還籍籍無名的小垚山,被適才不過籠絡起幾十號人馬的武二郎十餘招就治得服服帖帖,順理成章坐上小垚山第五把交椅。
親眼目睹小垚山從當初不成氣候的幾十號老弱到而今幾百號人馬兵強馬壯,程乾算是見識到了江北坡與武二郎這師爺和大王的本事。一文一武,若是擱在甲子前的戰國,說不準就是哪位小國君主的肱股重臣,不論是程乾,葉辰涼那娘娘腔,還是被江師爺青眼新近上山的年輕人,都遠不及江師爺和大王對小垚山而言來得不可或缺。
那些個沒心沒肺的嘍啰們,眼下人人都遠比山下殷實門戶來得囊中鼓鼓。稍有地位的小頭目手裡哪個不是幾百兩銀子起步?
最能籠絡這些有過潦倒日子嘍啰人心的,還是那些實實在在的好處,也正是如此,小垚山幾乎大大小小的嘍啰們幾乎人人都死心塌地追隨那個削髮的頭陀。只是這些人可曾想過,他們並未生逢亂世,大堯十六州河山還穩固,幾次進剿不利僅能代表宿州官場的糜爛,一旦小垚山連戰連捷令官府顏面掃地的消息再往上頭傳遞……他們這群烏合之眾,真能經得起官府全力以赴的幾次進剿?
「上山前和這兩年在山上攢下來約莫有三四千兩銀子,平日里也沒什麼花銷,正好拿出來為山上救急。」並未多做思量的程乾開口便交出去了和葉辰涼私售伍和鏢局貨物的大半所得,還不忘順帶將葉辰涼那廝也捎上,「三當家的在咱們山頭也有些時候,想必身上銀子也不會少了去,若是江師爺還有些短缺還有的找補。」
至於那位新近上山的五當家,瞧著像是個初入江湖的雛兒,可那沙場刀術竟是能讓使重劍的江師爺都覺得棘手,不是可以小覷的人物。倘若能夠拉攏一二,總不至於再整日戰戰兢兢挺不直腰桿,因而也便不好在江師爺處落井下石。
「三四千兩銀子,修完索道餘下的不過幾百兩……」江北坡若有所思。
程乾一拍桌面大義凌然道:「還有一千兩銀子,原是給自個兒留的棺材本兒,既然是咱們山上急著用銀子,咱這副棺材不要也罷!」
「老四深明大義,在下佩服。」
「還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講來。」
「這幾千兩銀子,要供咱們整座山頭開銷也撐不過多少時日,等大王和三哥他們一行回山.……」
「未必能回來了。「
以指尖輕揉鬢角旁的穴位,神色疲倦至極的江北坡在說出這句令程乾驚駭莫名的言語后便拂袖離去,徒留下後者在原地苦思冥想咂摸許久,最終仍舊猜不透江師爺的言外之意,也只能苦笑著下山去督促那些不時就要偷懶的嘍啰幹活再勤快些。
江北坡在山上路徑步履匆匆,迎面相逢的小垚山嘍啰也便側身避開了去,他們對這規矩嚴苛的江師爺多已心生怨懟,即便明面上不敢流露分毫,私底下的言語卻都恨恨,自然是不可能再對這山中無虎才稱大王的江師爺打聲招呼。
已經許多日夜未曾闔眼的江北坡走到那間靜室門前,相隔十餘步遠便有關不住的惡臭繚繞,數不盡的蟲豸嗡響。
此處已是小垚山嘍啰的禁地,自武二郎下山後便撇去江師爺以外便再無人膽敢靠近,氣味難聞還在其次,曾有膽大的嘍啰巡夜時湊近了這屋想去一探究竟,卻被屋內傳來斷續的嗚咽嚇得魂不附體,一傳十十傳百,便也沒人再去窺看。
江北坡開門,更大的惡臭撲面席捲而來,他面不改色地關門。
他並未點燈,就將自己置身於這樣的熏天的惡臭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面前傳來窸窣的動靜,而江北坡則像是未曾察覺一般,側過身打開拎來的朱漆食盒,從中小心翼翼捧出只還冒著熱氣的玲瓏瓷碗置於地面,後退一步。
而窸窣的動靜不過持續片刻便休止了,殘敗的人形顫顫巍巍伸出手來夠過那隻碗,而後彷彿受驚的小獸般極快地蜷縮回靜室內遠離江北坡的角落,端起碗來貪婪吮吸那些濃稠米湯同時戒懼地望向那個靜靜佇立的人影。
穢物和腐肉生蛆的味道無時無刻不在刺激江北坡的鼻腔,可他依舊對那個人形保有極大的耐性,就這麼遠遠地站著不發出響動,令前者能夠稍微安心地享受那碗已然勝卻人間無數珍饈的米湯。
吮吸的聲音停止了,蜷縮在角落的殘破人形再不敢發出半點響動。
「留著那片碎瓷去對付路邊的野狗罷,下山以後,報官也好,回晉州也罷,都隨你。」江北坡將食盒輕輕放下,「裡面是盤纏衣裳,還有外傷塗抹的膏藥,防身的刀劍就算了,不然只怕小垚山上會有許多嘍啰被割了喉嚨。」
良久的寂靜之後,角落處傳來喑啞的笑聲,卻是凄凄哀哀不帶半分欣喜的意味。
「他們.……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活著.……」
一鏢人馬死絕,鏢頭獨活。
就算是活,還有什麼意思?
他拾起那片碎瓷,抵在自己喉間,一劃而過。 ……
生死之間的事,誰又能真正看穿?
江北坡出屋,舉頭望月,幽幽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