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 鎮三山 (三十三)
被天下小說家付諸筆端的名士風流,大抵都逃不過羽扇綸巾,紅顏知己在懷,談笑間半壁江山傾覆。
至於他么,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生意人。
「阿五阿五,車上還有沒有酒?」
駁岸突出的水榭美人靠上,慵懶的白衣男人將羊脂美玉整塊雕作的酒壺在耳畔搖晃卻聽不見水聲,於是乎便大聲嚷嚷著讓水榭外如泥塑木偶一般巍然不動的漢子拿酒來,見後者雙臂環抱胸前置若罔聞,便清了清喉嚨接著嚷嚷。
阿五阿五阿五阿五……
被喚作阿五的漢子閉目如老僧入定。
醺醉的白衣男人喋喋不休。
最終還是沒能抵禦住這魔音灌耳的漢子嘆了口氣,快步走到那輛要教大堯皇親國戚巨賈貴胄都艷羨的馬車旁,伸手下探半尺后扳動機括后摸出壇半滿的酒水,順手一帶,只聽得哐當哐當兩聲脆響,俯身看去就是兩隻空壇的碎片。
「不知是哪兒來的小賊,偷喝了公子兩壇酒水不說,還把空壇落在車內,著實可恨!」漢子滿臉的義憤填膺,像是全然沒瞅見白衣男人的心虛,拍著胸脯擔保道,「公子放心,從今往後阿五白天夜裡都睡在大車上,只要有膽大包天的賊子敢來偷的,狗爪子都給剁了去。」
「蟊賊大膽!連本公子的酒水都敢覬覦!若僅是喝光酒水也就罷了,還敢把空壇留下!」白衣男人翻身坐起義正言辭道,「那就順路走一遭宿州刺史府,讓那些無所事事的捕快衙役們忙活起來。」
說罷他便要伸手去夠阿五手中拎著的那隻半滿酒罈,誰料後者胳膊一縮便讓讓險些從美人靠上跌下來。
「那些蟊賊有堂而皇之喝光酒水揚長而去的本領,未嘗沒有在其餘酒水中下藥的歹毒心腸。」滿面惋惜地拎起手中酒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可惜了這些哪壇不是在地底下埋了三五十年的好酒,事到如今也只得丟了去……」
一拍大腿的白衣男子恍然大悟道:「蟊賊竟是公子本人.……」 ……
寬袍博帶正襟危坐的華安知曉這二人身份遠不止主僕那般簡單,饒是如此這位華府和宏恆票號的之主目睹眼前這般荒唐景象時心中仍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公子襄,敵國的巨富,謫仙人的風姿,此時這般潑皮無賴作態,難免要教他匪夷所思。
「多飲了幾杯酒,讓子淵兄見笑了。」
商者以利為圖,自古使然。
本該千方百計致對方於死地的兩人卻在這黃嶺郡一處無名的水榭內相對而坐,四面通透的水榭用層層輕紗擋住夜間陰風的同時也聚攏了酒氣。滴酒不沾的人物如華安這般難免要作嘔,只是眼前對坐之人是公子襄,就算湧上喉頭的東西華安也會強著自己咽下去。
「阿五阿五,把紗撇開些透透氣,子淵兄憋悶得慌!」
按華安心中所想,公子襄此時的盛情像極了某個小地方客棧掌柜見著待宰的客人。
旋即他又有些自嘲地想到,華府和宏恆票號之於秦氏和公子襄,難道不正是天底下最大的一隻肥羊?
「可惜了咱們這位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小垚山大王,即便僥倖不死,此後也斷沒有武道前程可言。」白衣男人眯縫著眼打量著手中被鏤空雕琢到近乎透明的那整塊羊脂美玉,「至於子淵兄不願押注而令女青眼的那個年輕人,假使能活下來,那才能有與松峰山和割鹿台不死不休的資本。」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那年輕人有公子這般的伯樂賞識,自然是他的機緣。」
「伯樂談不上,不過是當年回武杭城,在自家地盤的胭脂巷口看到一個靠拳腳把式賣藝的年輕人,覺著有些意思罷了。」白衣男子坦然道,「阿五覺得他不堪大用,可按他逢賭必輸的運氣,小賭怡情一番倒也無妨……」
水榭外拎著只空酒罈的漢子嘴角抽動。 ……
「既然有單刀赴會的膽識,也不少與虎謀皮的魄力。」白衣男人淡然道,「是能成大事的人物。」
「二百步外就有天水閣供奉與副閣主數人接應,又有宿州刺史和將軍的擔保,再有宿州地頭蛇的身份,要是這都不敢來見公子,咱都要替他害臊。」
「莫要小覷了天下英雄,尤其是這般近乎白手起家的人物,手段、心性、運氣等等都勝過尋常大族內的守成有餘進取不足的家主百倍。你家公子也不過是靠著那點祖蔭掙來了些許薄銀和名聲,可而今人家積攢下來與秦氏不分伯仲的偌大家業,。」擱下酒壺的白衣男人此刻全然不見方才醉態,「這位子淵兄是極有分寸的人,若是換了京城裡那些個蠢物,不是大搖大擺將腦袋交由旁人拿捏,那便是乾脆將扈從都帶在身邊耀武揚威。」
水榭外,秋風清,秋月明。
「更何況還有阿五你這個在旁邊虎視眈眈,若換了公子我,別說是天水閣副閣主和幾位供奉,恨不得請動閣主和全數供奉親自出山後再讓宿州將軍調動個千八百精騎護衛才穩妥。」
搖搖晃晃起身的白衣男人忽然從懷中摸出帕來要堵住嘴,竭力想要把咳嗽的響動壓下去,這種舉動對那個水榭外近在咫尺的武夫而言無疑是徒勞無功,片刻后喚作阿五的漢子便到了白衣男人的面前,看不清動作,那張素娟的帕便到了他手中,原本素色的絹布上是殷紅。
「真計較起來子淵兄也未嘗沒能察覺到那個年輕人的好處,更何況身為華府獨女的華湘押注,豈不是等同於華府押注?華子淵華兄說話,未免也太自謙了些。」白衣男人笑容玩味,「不過倘若子淵兄早先便存了要讓自己獨女押注的念頭,那可真要讓本公子刮目相看嘍。」
「多久了?」
「再來說這位華府獨女……」
「多久了?」
「大堯十六州,號稱術精岐黃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醫也見了不少,最後還不是只能靠葯吊著這半條命?」隨手抹去嘴角血漬的男人不以為意地將上半身舒舒服服倚在美人靠上,「興許再過上一年半載,就只能靠割鹿台的野靡香來維持頭腦清醒,三五年以後不過黃土一坯。」
公子襄於及冠之年攜家僕美眷於大堯十六州逍遙遊的事迹至今仍在胭脂巷女子口中傳唱,然而武杭城內所有思慕公子襄的女子們不會知曉他之所以拋卻秦氏家業置之不理不是天性瀟洒快意使然,而僅僅只是為了讓日後的秦氏家主不至於死得太早,早到後繼無人。
有時他也會想,若是哪天他的死訊傳到武杭城,會有多少胭脂巷女子和拿過他金豆的貧家百姓在意到落一兩滴真心實意的淚?
江氏復國,不過是那些末國宗廟內朽木的一廂情願,希冀著以數百亡國餘孽在大堯十六州掀起的風浪改天換地,未免也太小覷了如今大堯江山的穩固程度。饑饉大荒過後民不聊生,落草為寇者自然甚眾,然而今耕者多能果腹,有幾人還樂意揣著腦袋上山冒著株連親族的風險落草?如小垚山這般,大半是因為宿州有太多頭頂烏紗卻尸位素餐之輩。
一州一地的時局縱然無法影響天下大勢,卻仍是隱患。他來到宿州,和華府主人今夜至此的目的,一般無二。
大堯開國至今,帝王無不是勵精圖治之輩,只不過當今龍椅上的那位太急欲成為像先人那般開疆拓土的帝王,北方草原以頓冒·巢及拉德為首的志在南下的英雄如雨後春筍般長成。年幼的猛虎敵不過北方狡詐的狼,致使北方邊境局勢日漸糜爛,這才是能斷絕國祚的威脅。假使再無法拿出行之有效的方略,那興許在他有生之年還能親眼目睹蠻人鐵蹄踏破大堯的城關。
「客棧那兒結果差不多也該明了了,要是那小垚山大王還活著,阿五你就去送他一程。」
「要是魏長磐還活著的話?」
「那他日後向松峰山和割鹿台尋仇,秦氏不會有分毫的插手。」
猶豫半晌后白衣男人又補充道:「如果可能的話,幫他在拔高些武道前程。」
宿州少了個武二郎,江州還會少更多四層樓往上的武夫。
既然當初在巷口見到的雀兒已經能飛過樹梢成了鴻雁,那未嘗沒有變成蒼鷹展翅雲霄的時候。
要是那個年輕人能活過今天,那他也無妨押下更多的注。
活不過今日,那自然是萬事休說,公子襄沒有在死人身上做文章的癖好。
「公子還年輕,能多活些時日終歸是好的,莫要自暴自棄。」被喚作阿五的漢子遲疑片刻還是將帕子交還給了白衣男人,而後鄭重其事道,「大堯能有公子這般的人物,是這國之大幸,還請公子保全身體。」
「能持箕帚,侍奉公子,是阿五之幸。」
阿五長揖及地。
能被你這般的人侍奉,是我秦襄之幸。
公子襄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