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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三十七 鎮三山 (三十)

  射出鳴鏑后心中默數三十個數后蘇祁連便知道出了差池,那百來步一個衝鋒就到的距離,按他估算原本至多只用一半的數。

  而後驟然響起的馬蹄聲和箭矢離弦的嘯聲應證了他的猜想,夾雜著火光的箭雨讓馬大遠他們的藏身之所淪為一片火海,暮色四合中燃起的火把由馬匹帶動,將火光連綿成線,線圍成圈,圈中是他的兄弟。

  環顧四周未能尋見那小黑炭身形的武二郎反手割斷了身上所著犀皮內甲的綁帶,內甲轟然墜地所發出的巨響和客棧地板發出的吱呀呻吟讓嚴陣以待的晉州武官們都心頭一凜,然後都在心中暗暗揣測起那本不該如此沉重的內甲分量。

  負碑是打熬輕功身法的粗蠢法子,向來是被那些有師父指點高深功法修行的名門大派嫡傳所嗤之以鼻,在許多如無根浮萍一般的江湖人處卻備受推崇,道理簡單,不是誰都有能指點紕漏的師父還有那些練武開支所需的大筆銀兩。

  可哪有在與人生死搏殺時還著了件大幾十斤重內甲的?

  麵皮底下彷彿噌一下便泛起紅來,晉州武官中感到被小覷的弩手們再次毫不猶豫扣下手中弩的懸刀,他們都曾是功勛卓著的武人,在晉州邊關與草原蠻族戰場上的斬獲加在一起興許要多過一支千人隊。

  可他們今日在這間客棧內被一個宿州的賊寇頭領小覷了。

  僅有半數晉州武官射出的箭矢不足以封死那個該死小垚山大王身側的騰挪之地,但在關乎尊嚴和臉面的時候這些大多上了年紀的武人都感到了切身的憤怒,這種憤怒讓他們不在乎朝那賊子多射出幾支箭矢,即便這些箭矢對那廝興許毫無威脅。

  果不其然在卸下那內甲后又沒有絲網限制的武二郎,面對僅有半數箭矢時的應對堪稱從容,甚至沒用上手中的那柄短刀。

  橫握住最後一支箭矢后瞥了眼箭頭,將其隨手棄置地面,武二郎活動活動了那條中箭的膀子,還好,能出七八分力氣,對付這些比宿州稀爛州軍像樣不少的武人,綽綽有餘。

  「還不逃命?指望著你們那不知出了什麼岔子的援手?」赤裸上身的武二郎又卸下了綁縛在小臂上的刀鞘,將那柄短刀收歸鞘內,「已經摸到房上的那位和你們是同路的?怎麼瞧著有些不聽指揮,得了令還不動手,在軍伍里,是不是就得犯個斬立決的罪?」

  然後客棧那很有些年頭的蓋房青瓦便又破了個偌大的窟窿,就在被武二郎打出的那偌大窟窿近旁,噼里啪啦的碎磚爛瓦砸將下來。

  還有還有借碎磚爛瓦遮掩身形的黑影。

  在被武二郎點破之前即便是蘇祁連都未曾察覺,那個割鹿台殺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移動到了屋頂,按他們原本的謀划,在絲網和煨毒三棱箭都未能生擒或是斃殺那小垚山大王以後,蟻附在客棧外壁上的割鹿台殺手或是透過板壁縫隙,用吹針將沾之即死的劇毒送入他體內,亦或是趁他們與武二郎交手時破壁而出斬下他的頭顱。

  然而這五感敏銳近妖的小垚山大王似乎打一開始便知曉了那割鹿台殺手的藏身之處,迫使那個素來以隱匿之術為傲的年輕殺手改換了位置。

  客棧房頂本是那些粗鄙武人埋伏的所在,撒下絲網之後那幾人便跳將下去,企圖用弓弩和刀殺死那個分明在武道一途已然登堂入室的小垚山大王。刀和弩……割鹿台精巧到極致的手段,又豈是這些武人刀弩所能媲美的? ……

  竭力追求陣型厚度用半個百人隊擺出三行陣列的宿州精騎們,起初還有些憂心拉不開寬度,會被那幾個渾身漆黑焦臭的惡鬼直接從兩翼繞開,雖說那位唐大人明哲保身,已經掉轉馬頭跑出去老遠連馬屁股都見不著,可萬一,萬一那位唐大人被這幾個惡鬼攆上,哪怕是掉了根毛,他們這些小卒掉的可不止是宿州精騎身份,說不定掉的就是腦袋。

  人又幾個腦袋可掉?

  這養精蓄銳的五十騎先前在唐槐李唐大人身後二十步遠,停馬地勢較低,故而未能親眼望見他們同袍被這些惡鬼瞬息殺人奪馬的行徑。眼見那形容可怖惡鬼直撞而來大多心裡頭有些發憷,這五十騎先前在此之前戰績也不過是清剿過宿州境內的小股流寇,說是接戰,其實儘是些一邊倒的屠殺,拿著草叉和柴刀的流寇在騎兵眼中和待宰的羔羊有什麼區別?區別不過是前者能拿腦袋換些白花花的賞銀罷了。

  「鎮定!鎮定!就稀稀落落幾個人,還不夠咱們五十騎塞牙縫,慌什麼!怕什麼!」

  這五十人中領頭的百夫長面容身形與唐槐李頗有幾分酷肖,胯下那匹顯然有草原駿馬血統的坐騎載人小跑本不該如此吃力,奈何這位作為唐槐李心腹栽培的百夫長鑽營取巧謀求門路是把好手,整日跟著唐槐李唐大人在各路酒席宴請上奔波操勞,連帶著肚皮也滾圓如水缸。

  這位百夫長大人在宿州軍伍中也算是有些才幹的,不然也坐不穩讓州軍許多人都眼熱的精騎百夫長位置。不過顯然久疏戰陣的這位百夫長眼見那幾騎來勢洶洶,也有些心中不安,在下令的同時悄然帶馬慢慢蹭到陣后。

  「弩箭!弩箭!射死他們!」

  如夢初醒般的五十騎這才想起他們不是那些繞林游射才射空了箭囊同袍,身側的箭囊內還有滿滿當當三十支箭。

  這些羞愧難當的精騎紛紛解下輕弩取箭上弦,然而就他們愣神的片刻功夫,那幾騎快馬加鞭的惡鬼已然迫近到距他們不足百步的距離。

  「放箭!放箭!」心急如焚的百夫長拔出腰間鑲金的佩刀叫嚷著,「快放箭!」

  當終於有一騎手忙腳亂上完弦搭完箭抬弩欲射時,他的頭顱卻被一支箭矢洞穿了,箭頭從眼窩子里進去,後腦勺上出來,順帶還有紅白相間的腦花濺在身後一騎的面上,嚇得身後那甚至從未見過死人的騎卒無意間扣動手中也才上弦的輕弩懸刀,激射而出的流矢正中左前一騎的馬臀,吃痛受驚的那匹坐騎又揚起前蹄.……

  半個百人隊處心積慮擺出防止被一衝而潰的陣型,就這麼被一支箭攪亂了。

  射出那箭后已經瀕臨崩潰的輕弩被馬大遠像渣滓一般地丟掉,不知道哪個宿州兵器小作坊里做出的輕弩工藝用材都堪憂,不過三四十支箭射出弓和弦就有如此的損耗,好在沒有太影響準頭,連晉州的獵戶都未必能瞧得上這般成色的玩意兒,何況是晉州大桿營出身的馬大遠。

  他們隨身攜帶的弩大多被火燒斷了弦燒壞了弓,經他們改制過的弩在火中也就是柴,經火一燒便成了百無一用的廢物,撇去被他殺人奪馬時搶下的這輕弩,馬大遠和那些活下來的晉州武官們手中。

  只有刀。

  身形臃腫的百夫長還在吼叫著試圖穩住他麾下人馬的陣型,五十匹馬還有四十九個還活著的人面對那近在咫尺的、燃燒的惡鬼都不復有清剿流寇時的從容和鎮定。

  畢竟待宰的羔羊與擇人而噬的惡鬼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勉強穩住坐騎和握刀臂膀的騎卒顫抖著手,哆嗦著嘴唇試圖向那迎面而來的猙獰惡鬼揮刀。

  而後他的頭顱就和他的刀一起被馬大遠一刀斬斷。

  縱然馬大遠的刀比他手中的刀短了將近一尺,縱然前者胯下的坐騎已是強弩之末,縱然那老武官身上燃著火還中了數箭。

  可大桿營斥候副尉即便只剩下一口氣,殺一個沒上過戰陣的宿州騎卒總不會比殺雞更難。

  晉州邊關砥礪出的百戰老卒。

  沒上過陣的宿州精騎。

  結果不難預料,在如瓜切菜般斬殺十餘尋常騎卒后馬大遠盯上了那肥豬一般正欲策馬逃竄的百夫長,他的體重使得那本該日行二三百里都不在話下的神駿坐騎被馬大遠那匹已經翻出白眼口中吐沫的馬追上,在背後一刀未能砍穿他貼身甲胄后,接踵而至的下一刀刺穿了他堆不止三層肥膘的脖子,先溢出的甚至不是血,是色黃粘膩的脂膏。

  馬背上那具小山般的屍體頹然跌下馬背發出哄然巨響,諷刺的是那匹如釋重負的駿馬此時終於四蹄撒歡一溜煙跑得遠了。

  還活著的三十餘宿州精騎見官長已死,皆作鳥獸狀,四散而逃,僅餘下兩人在原地紋絲不動。

  「割鹿台的殺手?」抬手擦去面上所濺血的馬大遠啞聲發問,那兩騎馬蹄下的是他同袍的兩具屍首。

  「沒錯。」以大氅兜帽遮面的騎卒竟開口竟是能令尋常男子酥軟到骨子裡的女子柔媚嗓音,「可有遺言?」

  同以大氅兜帽遮面的另外一騎沒有開口。

  割鹿台能助他們殺武二郎,那自然也能住宿州官府殺他們.……

  馬大遠忽然就想明白了。

  可惜為時已晚。

  「遺你老母。」

  他用盡渾身氣力罵出了這句話,然後從馬背上舉刀高高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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