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三十六 鎮三山 (二十九)
繞林策馬游射的騎卒當中有個娃娃臉年輕人,才吃上州軍糧餉不到半年便躋身成為頭等騎卒,因為打小就跟他那趕大車的爹南來北往,是為數不多出入行伍便有不俗騎術的新人,加之又有些家學淵源的把式傍身,也便順理成章被提攜如那支臨時組建的千人精騎內。
這個才十九歲的年輕人在這身旁這二百人的隊伍中騎射本事能排進前十,並非唐槐李不願將那千人隊盡數拉到這客棧附近,屬實是那所謂千人「精騎」水分頗大,託人情塞銀子進來的幾乎佔到半數,還有百人是雖說弓馬諳熟但平日劣跡斑斑不服管教的老卒,沒有哪個宿州武官樂意去與那大爺似的百人自討沒趣。
東拼拼西湊湊,能有三百青壯騎卒已是殊為不易,倘若那千人都與這三百人戰力相仿,哪怕弱些也無妨,唐槐李大可光明正大碾殺過去,什麼武道境界高深莫測的小垚山大王,也總有氣機衰竭一口氣喘不上來的時候。
渴望建立功勛的娃娃臉騎卒輕車熟路地從空了大半的箭囊中取出箭矢上弦,他雖然有在五十步外準頭還能絲毫不減的自信,可眼前這般硝煙滾滾火光衝天的景象,即便有百步穿楊的射術也未必能命中,故而伍長下令,不必在乎準頭,儘管將箭囊射空便是。
他們這二百騎,每人箭囊中都是滿滿當當三十支箭,射空了箭囊那便是整整六千支,這片不過巴掌大的林子里就算有什麼妖魔鬼怪都給射成了刺蝟。
「把你們的箭都射光!要是有人想要闖出來就拿你們的刀砍下他的腦袋!」大汗淋漓的百夫長策馬繞著這整個騎隊圍成的包圍驅馳,同時高聲呼喝,「今日不要去貪圖那一兩個腦袋的軍功,只管繞林游射!有誰不服指揮的,事後一概剝去騎卒身份軍法處置!」
能參與今日圍殺的騎卒多是貧賤出身,都極渴求憑籍軍功在無依無靠的州軍中攀升,但剝去騎卒身份的代價他們無論如何都承受不了。
「頭兒,要是射光了箭,能不能湊近那林子些?」娃娃臉騎卒帶馬靠近了他的伍長些,壓低了嗓門問道,「錯過了這次,下次再有能拿軍功的機會不知是猴年馬月。」
「二百人的隊伍,總有人先沉不住氣,別第一個做那出頭鳥。」
年紀比娃娃臉騎卒大不了幾歲的伍長在州軍中已經待了四個年頭,已經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卒,靠著還算殷實的家境底子和某次剿匪時撿漏來的三個腦殼軍功,這才在兩年前補缺了伍長,手下領著四號卒子。
見那娃娃臉騎卒仍有些躍躍欲試,伍長無奈低聲呵斥道:「要動用二百騎圍剿的小垚山賊人,能是省油的燈?當頭一個沖在前面,萬一那賊子僅是受了重傷而未死,就你那手三腳貓功夫,經得起人家兩下打殺?」
恍然大悟的娃娃臉騎卒拉開了馬距,又乖乖舉起手中輕弩來朝林子中射了一箭。
半柱香的功夫過去,驅馬游射的二百騎大多射空了箭囊,心急如焚的騎卒們都在等待他們頂頭上司的百夫長下令進軍,巴掌大的林子挨了這麼那麼一頓鋪天蓋地的箭雨,哪還有什麼活物?正是去搶著割腦袋拿軍功的好時候.……
「唐大人,圍了快兩盞茶的功夫,那兩百騎都射空了箭囊,又按您的吩咐繞林游射還放了火,連鼠兔雀兒想來都給射殺燒死得一乾二淨.……」翻身下馬的百夫長組織了辭措,這個斗大字不認識幾個的中年男人磕磕巴巴,卻言語極盡恭敬地向馬背上哪個肥圓的胖子稟報軍情,「您看是不是圍攏過去,這會兒林子裡頭應該也沒剩下幾人能動彈的.……」
原以為姿態已經擺得足夠低足夠孫子的百夫長低頭半跪在地上,等待馬背上的唐槐李開口。
跪了半晌有些腰酸腿麻的百夫長正要起身,原本悶聲不吭的肥圓死胖子卻冷不丁慢斯條理說道:
「林子里的不是小垚山尋常賊寇,將軍當真有十足的把握?」
宿州州軍精騎百夫長興許地位能比得上步卒牙將,平日里被他那些頭腦熱絡的屬下恭維成將軍時也頗有些飄飄然。
然而這平日里的阿諛奉承的話,由唐槐李說出時,卻讓這個頭腦不算很蠢的百夫長,感覺像是如芒在背。
心中惴惴不安的百夫長正待要改單膝為雙膝下跪,再向那唐兵曹磕頭賠罪時,馬背上那看似滿腦肥腸只曉得搜刮錢財的大人再度悠悠開口:
「有把握也好,沒有把握也罷,既然將軍有勇武之心,槐李豈能攔阻?那便先在此預祝將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任誰都能聽出這言語中的譏諷之意,可那百夫長聽后卻是滿臉釋然,抱拳謝過唐槐李后翻身上馬。
自作聰明的蠢人?還是有意藏拙的聰明人?唐槐李不願細想,既然用得順手那便接著用下去,用得好了給顆甜棗,用壞了再換就是。
「若是那二百騎不濟事,一會兒還得勞煩兩位出手。」
剎那間改換了副麵皮滿臉堆笑的唐槐李轉向近旁兩名渾身都籠罩在純黑大氅中的騎卒,輕聲道。
「舉手之勞。」 ……
射完所有箭矢的騎卒們將輕弩背負在身後,齊刷刷抽出腰間佩刀來,驅馬向熊熊燃燒的樹林緩緩縮緊合圍的圈圓,每名騎卒之間相距由兩個馬身寬逐漸縮短成一個半,再到僅有一個馬身,他們當中沒人認為林子里還有活人,大多只是在小心提防那些烈焰和炭火灼傷坐騎的馬蹄,其中還有僥倖之心的人低頭四處尋找,希冀著從餘燼中尋見還沒被燒成焦炭的,唾手可得的軍功。
他們沒有找到那些唾手可得的軍功,迎接他們的是從地面上躍起的惡鬼。
遍體焦黑惡臭甚至身上還燃著細小焰火的惡鬼們,轉瞬間便撲向那些一心想要撈取軍功的騎卒,馬背上毫無防備的騎卒們甚至都來不及作任何反應便被結果了性命,等他們周遭同袍反應過來時,那些眨眼便要了他們數條同袍性命的惡鬼已經翻身上馬。
「他就在那兒!宰了他!宰了他!」
背後扎了七八根箭矢的馬大遠振臂高呼的同時已經一夾馬腹奔出二三丈的距離,倖存下來的晉州武官們緊隨其後。
他們的身和心都燃著火,誓要把那個背信棄義的雜種燒成灰燼。
這些人身後的宿州精騎沒人知道,是他們的的兄弟將命換給了這些本該也被燒成焦炭的人,那些被他們惡鬼模樣嚇傻了的精騎此時才想起動手,可僅有一人下意識揮刀划傷了其中一名惡鬼的脊背,剩下的人解下輕弩想要射殺那些惡鬼,卻發現自己的箭囊中早已空空如也。
娃娃臉騎卒親眼看到方才還與他嘮嗑誰撿了一顆腦袋的軍功就要請這其餘四人喝酒的伍長,才扭過頭沖他咧嘴一笑,就被躍起的惡鬼拿短刀捅了個透心涼。
那個平日里總喜歡拿葷話逗弄他的伍長還有些不可思議地低頭看了一眼,像是不相信自己就這麼死了,而後就被推下馬背,被揚起的馬蹄重重踩在胸口,骨頭斷掉的聲響像是有人折斷了一腳踩碎枯枝。
與他一伍的人,死得就剩他一個。
同樣如夢初醒的百夫長見到那些惡鬼策馬趕去的方向,伸出胳膊指著那數騎顫聲道:「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雖說身邊還有那五十騎充當護衛,可他這二百人的合圍都被瞬間衝破,倘若和宿州將軍似乎關係不淺的唐槐李唐大人有個什麼三場兩短.……
什麼富貴錦繡前程,他這條撫恤銀子也未必能值幾兩的賤命說沒也就沒了。
唐槐李.……唐大人.……唐祖宗!
您可千萬別死吶!
「兵集一處隨我來!唐大人就在那兒!今日但凡能力戰殺賊者,老子都呈報上去,教你賞銀五十兩!官升一級!」
這般不合常理的厚賞重新喚起了這些宿州精騎的鬥志,對於在州軍攀升和賞銀的渴求壓過了他們心中的忐忑和恐懼。望著此時人人奮勇爭先的騎卒,那百夫長悶悶地罵了句娘,而後趕忙快馬加鞭趕去,若是還來得及,能讓唐大人見著他捨身護衛的搏命姿態,興許還能因禍得福不是? ……
馬背上的唐槐李望神色不變望向那些呼嘯而來的惡鬼,額頭微微見汗。
他身前五十騎的宿州精騎早已在他身前拉開三層隊列,這已是在保障陣寬下能堆疊出最厚的陣型,可唐槐李依舊覺得不過,這位曾在晉州邊軍當過兵的兵曹參軍知曉眼前這些甲胄鮮亮刀弩齊全的所謂精騎那時真正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煩請兩位出手.……煩請兩位……」
逐漸聲音發顫的唐槐李第二句煩請還未說完,便調轉馬頭,在那五十騎耐人尋味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像是只沒偷啃到肉又被人踹瘸了腿的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