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五 鎮三山(八)
山上五當家交椅竟交由外人來坐的消息比山風更快地吹到了小垚山眾嘍啰耳畔,原本為這把交椅明爭暗鬥積怨已久的幾大頭目聽聞此事面面相覷。
這幾大頭目中不乏有與武二郎關係莫逆的舊友故交,又聽聞好似從天而降般的山下來人年紀輕輕,私下便愈發憤憤不平,可誰也沒倆腦袋敢去公然質疑小垚山大當家二當家的兩人議定下的事,加之另外兩位當家的都不在山上,於是乎小垚山五當家交椅歸屬也便水到渠成。
被幾個小嘍啰緊趕慢趕洒掃出的一間寬敞偏殿成了魏長磐住處,雖說連花窗柵格上所糊麻紙都破爛不堪,任由山風呼嘯而入吹拂油燈搖曳,他卻依舊能從平滑如鏡的鋪地青磚上瞧出這座偏殿昔日香火鼎盛時的景象,必是香煙裊裊,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入山次日小垚山便要殺雞宰羊為他這位初來乍到的五當家接風洗塵,輕撫著那床山上嘍啰不知從那戶娶親人家擄上山的大紅喜被,魏長磐環視收拾倉促並未有多少陳設而顯得有些清冷的這間偏殿,不禁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當務之急是聯絡山下蘇祁連一行晉州武官,將小垚山上守備情形如實相告后再行商議如何殺人。然而小垚山上下都僅能走那條把守嚴密的山道,魏長磐方才上山一日便要堂而皇之下山,武二郎與江北坡怎會不起疑心?
一旦圖謀敗露功虧一簣,那以他今日親眼所見小垚山守備,僅憑他們一行二十餘人想要攻上小垚山將武二郎斬殺無異於痴人說夢,擂木滾石陷阱暗哨姑且不算,以武二郎今日不經意間展露出遠超魏長磐預想的武道境界,即便小垚山陷落他孤身一人退走又有何難。
那喚作趙猴兒的大嘍啰自打他搖身一變成了小垚山五當家以後便儼然改換了副面孔,這間偏殿內一應傢具也大多是由這位大嘍啰帶幾人從山上庫房內挑揀些質料上乘的擦乾洗凈搬來,更有甚者這位滿心都想著如何亡羊補牢的大嘍啰還偷摸著私下問了魏長磐去不去山下軋花窯。
臨上山前才與蘇祁連學過宿州本地江湖黑話的魏長磐對此不過是一知半解,也不明了趙猴兒口中軋花窯的意味,直至後者對他比了個天下男子都通曉的手勢再露出促狹神色,他這才明白趙猴兒所說軋花窯含義,自然是連聲回絕。 ……
「不喜葷腥的貓兒倒也真是不多見,虧得江師爺你這位舊識年紀輕輕的便定力不俗。」大殿屋脊上武二郎舉起酒罈子往嘴裡灌了口小垚山上自釀的土燒,與並肩而坐的江北坡說道,「換了其他流亡的武人,那股子邪火無處喧囂早該一口應下趙猴兒。」
「一日光景,哪裡看得清人心,許是年紀還輕又初來乍到,有些保留也正常,就怕是隱藏秉性刻意為之。」
「當時是江師爺青眼此人要他來坐山上第五把交椅,怎麼這會兒反倒後悔起來?」
「有些事也不瞞你,當初遊歷至棲山縣時囊中羞澀,耐不住腹中酒蟲子做崇,打腫臉充胖子進了間酒樓,結果兜里那些銅板連兩碟小菜錢都付不出,最如坐針氈的時候,恨不得蒙上面就衝出去,想來以那等偏僻所在,論起跑路的本事總不會有人快過我,誰成想在角落裡又見著咱們這位年紀尚輕的五當家和他師傅,一時半會兒看不出深淺,結果又沒了逃跑的膽子,只得老老實實等著給那掌柜的刷碗。」
聽江北坡娓娓道來當年窘迫經歷的武二郎一口土燒沒咽下去,聽得江北坡幽幽言語便都給糟蹋了。
「感情江師爺當初行走江湖時還是個會幫店家刷碗的主?」兩條卧蠶濃眉都笑道挑起的武二郎忍俊不禁道,「這和咱們這位五當家的又有什麼關係?」
「那會兒肚裡窩著一股子餓火沒地兒撒,好巧不巧這酒樓里有人吃飽了閑的沒事兒找茬,當時還出了不小的糗。」
江北坡回想起那隻一腳便迸裂露出腳指頭的布鞋有些臉紅,好在這屋脊上沒甚亮光不至於被武二郎這廝笑話了去。
「咱們這位五當家的師父也是性情中人,約莫是看出了我當時窘境,便請邀去共飲。」江北坡感慨道,「講句真心話,這位爺當真是闊綽得緊,師徒二人就點上了桌直教當時老子口水直流的席面,說話也投機,本還想著有朝一日回請人家,江州江湖卻有了那般的大變故.……」
可惜了那頓酒的恩情,再沒機會當面償還,唯獨在魏長磐這棲山縣張家嫡傳身上才能有些許的彌補。 ……
「江師爺還是沒回答咱先前那問題,咱們這小垚山五當家的難不成真有什麼不妥處?」
「當時見著這舊識弟子原本心裡頭是歡喜的,而今坐定細細想來蹊蹺處也不少,按年紀推算,這魏小俠至今不過才及冠的歲數,再山下是何能與趙猴兒對答如流?還有他這身手,不像是正兒八經名門正派的路子,倒像是靠著一次次生死搏殺磨鍊出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是江師爺你過去自個兒說的道理,現在都忘了不成?」
「道理是道理,真正做起來則又是另一番景象。」江北坡側過身來注視武二郎雙眼,神色凝重:
「還請大王在三當家四當家的回山之前對此子再行試探一次,若是能證明江某心中猜想錯了,那改日向他賠罪便是,可若是對了.……」
「依師爺的便是,先前那幾個官府藏得極深的眼線探子,還不是你定下計策才揪出的。」武二郎滿口答應,而後又隨口提道,「此子若是好生在那把交椅上安坐不惹什麼是非,那又該如何處置?」
「小垚山早需要這麼個「乾淨」,又有些手段的五當家,只不過先前一直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才擱置下來,既然這位魏小俠是真心實意上山,那我們也絕沒有虧欠他的道理。」
「三當家與四當家,都不是能挑起大梁的人選,一旦你我出了什麼差池閃失,這座山頭說散也就散了。」
「江師爺你這話聽著像是託孤……呸,莫說這些喪氣話,江師爺可是要成大事的人,怎能說死就死。」
那間偏殿內燭火熄滅,時辰也不早,想來那位新上山的魏小俠也到了該就寢的時候,屋脊上小垚山的兩位當家人不再言語輪番接過那隻酒壺來灌一口能燒穿肚腸的土燒,旋即都不約而同想起了當時二人初見時的情形。
適才武二郎方才才將武大郎骨灰於河清郡城外燒燒化,掌握其行蹤的官府也因災荒遣散大半差役因而人手不足,加之對那武二郎戰力頗為忌憚也便沒有任何動作,就連河清郡華府都並未差派出追殺人手。唯獨河清郡城孫家在接親這等大喜日子上被武二郎折騰得顏面掃地,然而在幾批人手無功而返乃至死傷慘重后也不得已獨自咽下這苦果。
「哥哥你的魂兒若是還在,那就託夢告訴弟弟一聲,從這天上看下去的景緻可還好?倘若那算命老瞎子口中有半個字的假話,那弟弟便把他頭顱割下來祭奠哥哥。」
檀木小匣內的灰白粉末又摻雜著少許渣滓的骨灰從極高的山巔拋灑下來哥哥的身子燒了一遍又一遍,總還有些燒不壞的骸骨,興許這便是他哥哥這輩子的執念罷,他這輩子沒享過多少福卻吃遍了苦頭的哥哥。
哥哥,天上的景緻還好嘛?
沒有回應。
而後他便下了山,等著人來殺他。
官府的人不願殺他,河清郡李家的人不敢殺他,。
他不想自殺,這在他看來是天底下最怯懦的事,可他又不知曉沒了哥哥,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河清郡深山內有一處古剎,其中有個得道高僧善與人指點迷津,所以他去尋了那古剎出了家,卻總也尋不得答案,心裡頭焦躁的他還打傷了古剎里的幾個小沙彌,傷人一多,這間古剎也再容不下他。
他走出古剎唯有老和尚一人來相送。
那老和尚說他出去以後所見的第一個的人會告訴他答案。
古剎在山中,他本以為所見第一人必然也會是個和尚,可直至他轉出山門后依舊未見人影。
數日水米未進的武二郎聞著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香,他貪婪地嗅著這股子香,神使鬼差走到了一處山下的一處麵攤前。
那是個僅有一張矮桌,四隻小凳的麵攤,有個草鞋布衣卻配劍的漢子,看模樣也像是餓極的,正要對面前海碗清湯麵提筷時,卻見近旁有個面色如菜的魁梧漢子直勾勾盯著自己面前那碗不用嘗都曉得滋味尋常的面,這漢子躊躇半晌后還是去麵攤那兒拿了只空碗,將碗中的清水面挑了七八筷子進去,想想又將碗中麵湯勻過去小半。
武二郎等不及想這漢子道謝,風捲殘雲似的便將那碗清水面吸下肚,而後又盯住漢子面前海碗。
滿臉肉痛神色的漢子最終還是將那面碗推給了他,又轉回小灶去煮海碗清水面。
最終那張矮桌上的海碗堆的小山似的高,原先還露出肉痛神色到後來已經完全麻木的漢子坐在已經不想死的武二郎身邊,向他絮絮叨叨說這些碗面到底要多少銅板,哪怕他是山裡的和尚,也總不該像餓死鬼投胎又不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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