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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一 不知心

  「小子們,都快些起來,把昨夜宿營的痕迹收拾乾淨,要想還把這兒留做一處落腳去處就照做,誰也不知道到時有什麼咱們都不願意看見的尾巴綴在後頭。」

  次日晨,日於東方青山山際將出未出之時,已穿戴整齊的陳十便挨個將他們都從酣睡中叫醒。誠然大半日休憩對他們的疲乏之軀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然而他們必須得在松峰山察覺到風吹草動前做更多。

  在抹去了他們昨夜在這破落寨子宿營全部痕迹后,陳十在最後檢視時卻又留下些許。

  「做得毫無破綻,在行家裡手眼裡便處處都是破綻。」陳十在留下幾處腳印后解釋道,「偶有幾個做無本生意來此也是尋常,所以絕不會不留下些蛛絲馬跡來,但絕不會追到咱們這夥人身上。」

  邊軍二十載,在陳十身上留下的印記依舊深刻,到須得隱蔽行蹤時還能信手拈來。

  唯一不需要他喊起來的魏長磐將身上灰土布包袱系起來的兩角又重新緊了緊,一柄刀,這身衣,還有這小小的包袱便是他所有的隨身行李。

  他們都是亡命之徒,身無長物也理所當然。 ……

  「放鬆些,再說一遍,一共多少人馬遇襲?」

  松峰山上的一間靜室內,四壁空蕩唯有一張蒲團置於中央,松峰山山主高旭一領白袍盤膝而坐,面容安詳。這位江州江湖執牛耳者在近來總是在這間靜室內一坐便有如老僧入定,松峰山上那些如何殫精竭慮也處置不玩的事宜也不再過問。

  數年前形容還風采俊逸猶存的老玉樹而今已純乎是鶴髮蒼顏的老人,近旁服侍的松峰山弟子們都在憂慮擔心,山主高旭這衰老得屬實快得令人驚駭莫名,依照常理而言,高山主這般境界的武夫不說動輒如道家典籍中所謂得道長生與天地同壽,可比常人好歹也要多出半甲子壽命,何至於花甲之年便這般快的老邁了?

  山上弟子不明所以,高旭本人又豈能不知這是當初那場廝殺留下的病根?半生光陰淬鍊成就的武夫體魄,被那撞山槍槊上所帶圈勁弄得瀕臨破碎,雖說倚仗自身堅實和醫治得當,再添有松峰山上天材地寶調養,面上看去一時雖已恢復如初,內里卻還是裂痕遍布,動作稍大便有支離破碎的風險。

  這也便是高旭連日在這靜室內試圖以自身武夫氣機彌補體魄裂痕的因由,松峰山費盡周章搜羅來那些再好的天材地寶靈丹妙藥於他而言都是治標不治本。然而苦耗幾旬時日也未見本分成效的高旭適才方收斂了體內氣機,又聽聞有心腹匆忙慌亂說是要要事相告。

  「已有六批人馬共計七十五人遇襲,皆死,無人生還?」高旭垂首自嘲道,「好一個皆死,無人生還,難不成我松峰山弟子已經無能到連走脫一人通報訊息都難了?」

  「這兒是江州!不是什麼化外蠻夷群聚之地!松峰山現在是江州江湖唯一最高的那座山峰,難道你們還應對不了山腳下幾個微不足道的雜碎?」

  那名心腹與靜室外的松峰山弟子都惶恐地跪倒在地,頭埋得極低不敢抬頭去看盛怒時的高旭。高山主過去待他們雖說不算多平易近人,但終究還是更文士風采些,今日這般怒髮衝冠不能自抑的情形,實屬罕見。

  「山主,山下官府說極有可能是各處賊寇所為,大批衙役捕快夥同州軍一道不日便可出兵圍剿,可江州上山落草為寇的多是小打小鬧的不成氣候,撐破天不過是綁幾個富戶勒索些金銀錢財,且不說有無膽氣來襲殺咱們松峰山的人馬,就算有這賊膽,那想要將純粹由山上弟子組成的一隊人馬悄無聲息抹殺.……」

  「不是那些鼠類一般的賊寇,江州所有賊寇群聚一處也不會沒能逃出一人來。」

  短暫的失控過後高旭閉目喃喃道:「都起來出去吧,此事過錯不在你們。」

  他怒松峰山弟子無能,怒時至今日還有人膽敢在江州境內襲殺松峰山弟子。

  高旭原以為不說泱泱江南數州,至少在江州這自家一畝三分地上諸多事宜他皆可如臂使指,現在看來還遠未夠班。

  惶惶不安的松峰山弟子們起身退出去,那名高旭心腹有意無意落在了最後,待到其餘人等遠走後又沉聲道:「山主,屬下還有事未曾稟明。」

  「道來。」

  「我松峰山六批人馬遇襲后屍身盡數遭了火燒,官府中仵作也僅能辨識出其中五批身上都是劍傷刀痕,人皮連帶著筋肉都燒成了焦炭,可有些東西是一把火也燒不掉的。」那心腹從懷中摸出一小包用細白絹裹著的物事,「山主請看。」

  「箭頭?」

  「是弩箭的箭鏃,而且還不是尋常的弩箭。」那心腹用兩根指頭小心翼翼掂起絹帕包裹被燒灼成一塊漆黑的物事,「處置那批人馬屍首的仵作經驗老到,雖說箭桿已經焚燒殆盡,但在處置那些屍首的時候從體內發現了滯留體內的箭鏃,江州勢力再大的賊寇,山上有十餘把硬弓已經駭人聽聞,更何況是朝廷嚴令禁止於民間流傳的弩.……」

  「為什麼是弩而不是弓?」

  「山主這話就問到點上了,大堯弓弩所用箭矢皆有形制,共計九十有餘,可這箭鏃形制顯然不是這九十餘種箭矢中的任何一種。」見高旭饒有興緻地打量他掂起的箭頭,那心腹再不敢有絲毫輕易神色,又拿出一柄未開刃的小刀來,輕輕颳去那箭頭上的焦臭,又拿細白絹抹凈了表面,

  「似乎.……要比尋常箭鏃小上許多?」

  「正如山主所言,若是與此箭鏃相配,箭桿長決不能過八寸,稍有長短箭路都飄忽,比起弩騎所配來依舊要小上不少,五十步內殺得人,卻也得是不披甲的情形,五十步以外,縱是敞開胸膛任由這弩射,約莫也未必能建功。」這箭頭被呈到高旭面前詳看,「戰陣上的事屬下不知,卻也知曉拿這弩箭無論如何也殺不了披甲士卒,而江湖武夫體魄雖說堅實,終究還是不能與甲胄相提並論。」

  鐵鑄的箭鏃在細白絹布上躺著,與高旭小指差不過粗細的小巧箭鏃成錐形,未擦凈的幾處還殘留紅黑顏色,是松峰山弟子乾涸的血。

  「就是這樣的箭,殺了我松峰山弟子?」高旭端詳這箭鏃久了,竟笑道,「五十步內若非直中要害,這箭絕無可能於瞬息之間置人於死地。」

  除非這些弩箭來得極多,極密,極快,在這些弟子拔劍格擋之前便悉數命中。然而於瞬息之間射出如此多的箭,那埋伏的弩手又會是何其多的數目?如此多的弩手埋伏在小道兩側,稍有風吹草動又怎可能不被察覺?

  難道……

  「山主想必此時已想到了,襲殺我松峰山弟子的賊寇,所使弩箭根本就是連弩,雖說被朝廷造出來已頗有些年頭,奈何箭勁有限,不能透甲殺人,於戰陣上便有些雞肋,故而也不過採買了區區百餘架而已。知曉這連弩制藝的少府弩坊署工匠為數不少,也為這連弩不為朝廷看重所累,丟了這份吃官糧的差事流落民間,只恐是為奸人所用,制了連弩到那些襲殺山上弟子的賊人處。」

  將朝廷少府弩坊署的工匠化為己用,這須得要何等瞞天過海的本事,要知曉北地草原蠻子,還有與大堯疆界毗鄰的那些鄰國都對這些工匠不擇手段威逼利誘,這些工匠被遣返回鄉后每三月都須得前往最近一處縣衙上報行蹤,有二三緊要人物,動用沾桿處刺客護衛於暗中也是常有的事。

  高旭不知何人能有這本事,至少他這江州江湖共主沒有,不然也不會費盡周章從兄長那兒去要來弩箭武裝。松峰山現已暗中培植了一支逾三百人的弩隊,人手一架大堯制式硬弩還有兩隻箭筒的箭。倘若大堯皇城內的那位知曉了高旭這以州軍軍械豢養私軍幾可定為謀逆的行徑,大概也會收回自己對這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松峰山山主讚譽,轉而命江州官府將松峰山上下清查乾淨罷。

  「只要山主下令,屬下必然竭盡所能,帶山上人馬下山將這伙不明來歷的鼠輩剿殺,以慰那些弟兄的在天之靈。」

  高旭沒有理會心腹向他行的大禮,既然在蒲團上緩緩闔眼,如老僧入定,紋絲不動。

  心腹長跪不起。

  「帶內山弟子十五人,外山弟子中甄選得力人手百人,都歸你調遣。」高旭驀然開口道,「不要讓我失望。」

  聽聞此語后大喜過望正要轉身離去的心腹又聽得身後高旭再度開口:「也罷,將弩手帶上一個百人隊,記得都換上江州州軍的服飾,去除山上痕迹,若是這還有失……」

  「屬下自當提頭來見。」

  少頃靜室內便又之餘高旭一人,他睜看向雪白的四壁茫然,幽幽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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