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 為人先後(下)
先是堯人,再是棲山縣張家嫡傳。
咂摸其中意味良久,魏長磐悠悠嘆了口長氣,於陳十言下之意卻依舊不明白。
「割鹿台殺手匯聚北上,駐留江州的人手為數必然大不如前,這於我們而言是絕好的消息。」陳十終於啃乾淨了那條獐子腿上最後一條殘肉,卻也不樂意如魏長磐這般用粗面干餅果腹,轉手又從火堆旁拿過一隻才炙烤好的噴香野兔,撕下一條兔腿來遞給魏長磐后自個兒啃嚼起餘下的大半隻來,「雖說其中也有那高旭不願割鹿台過多摻和進江州江湖事的用意在內,但不與這些總藏身暗處的殺手交鋒,在一時看來總歸是不壞……」
魏長磐掂著那條依舊噴香四溢的兔腿,卻沒了先前大快朵頤的意思,心境也沒來由沉重起來。
「前頭剛說了你小子逞英雄的蠢事,再說說那場城下廝殺后的草原諸部,除台岌格部以外其實各部族損傷微不足道,此番蠻子南下晉州攻城掠地,除去王朝興衰接替的亂世,確是千載難逢的場面,那頓冒確是個梟雄,此南下之舉少說也得從十年前開始籌備,至於從大堯暗中擄走利誘,將建造攻城器械能工巧匠引到草原上去,更不是於朝夕間就能有所成.……」
「這位草原雄鷹頓冒主君所部在晉州損失步騎近三萬人,辛苦練就出那些用以攻城的奴隸武士也死傷殆盡,更不消說攻城器械,自個兒性命也差點交代在並圓城下。」滿口兔肉的陳十含混說道,「嘿,幹得漂亮,讓這孫子當年帶兵來圍堡寨,終也吃到了被為啥的苦頭。」
「台岌格部需要時間來舔舐傷口,可其餘草原諸部僅需要將從晉州掠取的財富壯大自身,草原不是中原,沒有那麼多主君會用部眾性命換來的財富去築那些華而不實的桂殿蘭宮。」
「南北往來的那些行商比起那些刀尖舔血的流寇來都也相差無幾,『有兩成的利便蠢蠢欲動起來,有五成的利就敢鋌而走險,若有十成的利,大堯律法都能被肆意踐踏』。嘿,這讀書人的刻薄言語真可是說到那些行商痛處。」
打了個嘹亮飽嗝后陳十用袖口抹了抹嘴邊油膩,見魏長磐手中那條兔腿依舊絲毫未動,翻翻白眼劈手從他那兒奪過來,「這麼好的野味不趁熱乎勁兒下肚,給你小子真是糟蹋了……」
「話說回來,那些個草原部族而今兜里都鼓鼓囊囊,也總得有個花處,這也是咱們大堯朝廷近些年一直不遺餘力哪怕是做蝕本生意,也要讓那些草原貴族知曉吃羔子馬奶酒的日子,比起著錦繡絲帛佩金玉琳琅而言,屬實算不得什麼享受.……」
魏長磐有些疑惑不解:「為什麼.……」
「為什麼大堯朝廷會使用這般似與正道相悖的手段?」說出魏長磐尚未出口言語的陳十促狹地笑了,「還不是在戰陣上始終敵不過蠻子的草原騎兵,這才想用這種近乎下三濫的法子來慢慢兒瓦解草原部族,朝廷也有朝廷的苦衷,立國初年太祖皇帝數次北征深入蠻人腹地數百里,放火燒原熔鑄刀劍為碑,也就堪堪保全北疆半甲子光陰太平,勞民傷財多矣,卻還遠不至惠澤後世的地步。」
這也便是歷朝歷代帝王雖多有志於掃清北地蠻患,權衡再三后卻都不約而同選擇了或是歲幣或是和親的政令,草原苦寒,縱是中原大軍北征建功也未免要耗費財賦無數,若是還敗了,那被草原部族趁勢大舉南下進犯,那便極有可能動搖國本。
「即便是打下了北方的草原燒荒種麥子,一年也只能熟一季,又無高城堅牆相護,屯兵再多,終也是能護住一時,護不住一世,地里產出的那點糧食莫說是供養大軍了,連餵飽種地農人的口糧都欠俸,大軍佔下來的土地過不了幾年便又得被蠻子奪回去」
可這些用了朝廷無數軍餉和將士性命開墾的土地,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那般輕易地拱手讓回給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子。
於是乎王朝的臣子們殫精竭慮,所有最好的算學家與謀士都匯聚在一處,最終謀算出了一策。既然開拓土地所產出的糧食無力供養守衛土地的大軍,那何不讓駐屯的大軍自給自足?如此一來有了充裕兵力守備他們佔據的土地,戶部也不會再為籌措屯兵所需的天價軍費而在每次朝會時都展示一片赤字的戶部賬面。
史稱屯田的這一策在大堯太祖皇帝三次北征后被運用到了極致,僅晉州一州疆域便在原有版圖上擴大了數倍,一州上下推行屯田策後晉州全盛時期坐擁屯田兵八萬餘人,這還不包括原有晉州州軍三萬餘人在內。僅晉州一州之地,竟能供養兵馬十萬有餘,屯田之功,其裨益甚大。
「現在不是以武功冠絕大堯的那位太祖皇帝在掌握整座王朝,即便那位延壽至今,也斷無可能再似那些年一般窮兵黷武開疆拓土。晉州前年的危局過後朝廷不得已才在晉州恢復原已荒廢二十餘年的屯田策,短短兩年光景,屯田兵數目便已過五萬之數,雖說就憑他們所受的訓,這些人在尋常牧民游騎面前也唯有抱頭鼠竄的份兒……」
陳十滔滔不絕的言語將原本三五聚集的煙雨樓子弟們也吸引到火堆旁,許多江州土生土長的煙雨樓子弟們雖說身為江湖兒女,卻因己身牽絆在煙雨樓,莫說是江州,連槜李郡地界都未曾出過幾趟,故而聽聞陳十所說屯田策、太祖皇帝和草原風光的言語,都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湊過來。
大堯百姓人盡皆知泱泱十六州疆域地大物博無奇不有,可又有多少鄉野百姓連去附近縣城趕一趟大集都成可望而不可即?他們這些在江湖上廝混的武人們雖說在鄰里鄉親眼中已能算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人物,但除去那些大多混得極慘,風餐露宿不說還時常有食不果腹風險的江湖遊俠兒們,要想與有生之年於江湖肆意行走,仍是絕大多數正統門派弟子夢寐以求之事。
煙雨樓松峰山這等一州之地一流江湖門派中嫡傳,亦或是被視為天資不低心性卓然的弟子,由師門長輩提領著於江湖歷練,武道修行人情世故那是一樣也不得落下,少說也得走過江州毗鄰的幾州地界才能算是次完整歷練。不過即便是煙雨樓內,能有如此待遇的子弟還不滿百人,這些人還在滮湖時地位最高的刀疤臉漢子也不過出過一次江州地界而已。
「北疆傳到南方的訊息,說是晉州失地已盡復,可畢竟這只是晉州官府為了安定人心的說法,至於實際情形如何,雖說你陳伯在邊軍里還有些人脈,所知曉的卻也著實不多,更何況現在還頂著個官府緝拿要犯的名頭,幾百貫錢一顆腦袋,那些老兄弟們雖不至於把我這把老骨頭去換幾個賞錢,但若是走漏了風聲,也不是好事……」
他陳十或許現在孤身一人無有後顧之憂,可這些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們身後,多少有不得不留心照料的族人家業存在。那松峰山高旭兄弟身為江州將軍,在晉州有些人脈也在常理之中,要真被這些雜種知曉了些什麼,雖說他那些老兄弟還不至於像陳十這般淪為喪家之犬東躲西藏,日子也絕不會多好過。
「今兒晚上也不知是咋了,嘮叨這麼多的話。」陳十折了根近旁的樹枝子剔剔牙縫內的肉絲兒,而後甩手將那根枝子扔到了篝火將熄的餘燼中,「都早些睡吧,連日輾轉都累了,老頭子我的這些廢話叨叨,不聽也罷。」
以刀疤臉漢子為首的煙雨樓子弟欲言又止,卻也都四散回到自個兒早先就尋覓好的過夜地方,此外還有三人都撒出去作為寨子四周的暗哨。
曾有不止一次不知是何身份的人趁夜色意欲抵近探看,雖說觀其身手服飾,只是衙門中得力的差役捕快而已,約莫是來瞧瞧這座山頭是否又為山賊盜匪盤踞,官府也好及早應對。不過這官府中人的無心之舉卻險些撞破了他們的行蹤,若不是暗哨示警得早,只恐怕陳十不得不親手將此人射殺當場。
待到煙雨樓子弟都散去,魏長磐也準備起身從篝火旁離開去睡的時候,陳十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擺。
「陳伯,有事?」
「僅憑我們現在這些人手,一時半會兒的也沒有增補,在松峰山和那割鹿台的面前孱弱的就像只隨手能捏死的雞子,走錯一步都是萬劫不復的局面。」陳十以魏長磐咫尺之遙依舊聽不清的聲音低語道,「與松峰山一對一的交手,總好過眼下以一敵二以卵擊石,只希望磐子你莫要怪陳伯.……」
魏長磐默立了半晌后將陳十拽住他衣擺的手緩緩鬆開,而後一言不發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