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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一 逍遙人,籠中雀

  「將軍若是還有用得上我們二人的地方,儘管吩咐。」

  搜腸刮肚也尋不出什麼合適言語的魏長磐手足無措地擺弄著手中的銅爐,像是驟然滾燙得讓人無法安然坐著。

  話雖如此說,魏長磐身子卻有些抗拒在經受先前一月的辛勞苦楚,一陣陣的睏乏隨之湧上全身。

  宋之問看出了他的疲憊,「你們已經是回來的英雄,待到衙門裡人再跟你們確認些細枝末節,你們二人尤其是魏長磐,不論是在軍中還是在衙門中,論功行賞當個入流品的官都容易,領銀子回家去先享福不難。」

  若要當真要計較起封賞,柳子義尚且還好說,宋之問自己做主便能給他在晉州當個實權都尉,稍加歷練雖說領不得大兵,但帶幾百人不會是難事,要在衙門中尋一份差事亦也只消與那位晉州文官執牛耳者言說一聲,想來也會賣他個面子。

  然而魏長磐則不同,若是他以州軍身份斬殺蠻人主君還好說,以軍功呈報上朝廷沒有半點紕漏,宋之問身為晉州將軍也少不得有賞賜。可他不過是個臨時徵召來的江湖武夫,禮部衙門審議這關首先就過不去,更不消說能入到那位的眼裡。

  「子義先走,本將與長磐有些言語要說。」

  待到柳子義出了屋,宋之問猶豫再三才開口:「長磐你立下這般偌大的功勛,這如實與朝廷報上去,論功行賞無論如何也不僅限於金銀那些俗物,朝廷中主戰的將軍和皇上都希望看到能有你這樣的人站出來,爵位和實封都有機會,甚至是.……世襲罔替。」

  邊關起戰事,朝廷軍功封爵絕不吝嗇,但倘若是世襲罔替的爵位,那便意味著哪怕是前一天還在地里打滾的泥腿子,一夜之間與廟堂之上滿朝黃紫公卿相較並肩而立也不逞多讓。

  更何況是實封!除去大堯開國封地封賞的功勛以外,此後幾朝便再無用人口封賞的前例,即便有也是名義上的虛封而已。

  委實是魏長磐斬殺蠻人部族主君的行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雖說那不過是個芝麻綠豆的小部族,人口還未必有晉州大縣多,但畢竟是一部主君。宋之問關於封賞的言語也並非是空口無憑,而是那位在今春戰事班師回京後於廟堂之上對眾臣大發雷霆時的金口玉言。

  此言傳到大堯邊軍後人人都將之奉為圭臬,不過等著蠻人重重護衛的一部主君湊到弓箭射程內讓他們來殺的機會始終未曾有人撞見,唯一能北上草原的唯有斥候,可要這些單槍匹馬刺探軍情的人去殺蠻人的主君也是天方夜譚。

  機緣巧合下魏長磐所遇那蠻人薩爾哈部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部族,恰巧那部族的主君有恰好於騎隊中,偏生在敗退時又與大隊人馬脫離,魏長磐那一記擲刀建功也便是理所當然的事。

  「晉州州軍的士卒身份給你一個是極容易的事,沒有這層表面功夫你那封賞想要拿刀約莫還得看禮部那些腐朽老頭子的臉色,還有送到各處府上的銀子分量,說不定還得搭上一份交情。」宋之問唏噓不已,「世襲罔替,這四個字的分量之重,不是以你現在能明白的。」

  「將軍的意思是,在下若要受封領賞,先得有個晉州州軍身份?」

  「不過是在晉州州軍名冊上記下一個名字而已,等受封領賞了,難道還會讓你跟著大隊一起操練?」拿著火鉗試圖從爐火中翻找是否還有幸免於難紅苕的宋之問坦然道,「與你說了也無妨,你記在晉州州軍的名冊內,到時候封賞起來,少不得要沾你魏長磐的光,算本將承了你一次人情,日後若是你有請,只要不違背大堯律法和我宋之問為人處世的底線,自然會去助你一臂之力。」

  「將軍言重了。」大堯正四品武官晉州將軍人情的分量,魏長磐還是清楚的,「將軍.……到時候是不是會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

  這沒頭沒腦的疑問讓宋之問不由開懷大笑,而後肅然道,「何止,並圓城,全晉州乃至整個大堯,天下的人都會知道你魏長磐的名字!」

  「這是天大的榮耀。」他意味深長地望著魏長磐,「皇帝也會知道你的名字,那是一位戮力北征滿腔雄心壯志的天子,以往武將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即便在最鼎盛的時候都被文官壓了一頭,但當朝皇帝.……是不同的。」

  宋之問自認為這話已經說得極通透,就剩最後一層窗戶紙未曾捅破。他言語中暗指的意思已極明顯,魏長磐只需答應在晉州州軍內留個名,到時不論是禮部還是兵部的官員都不會挑出一絲一毫的毛病,他宋之問也會應治軍有方得一個不如何好用但相當好看的爵位頭銜。

  在他眼裡這個魏長磐這個年輕武夫已然前途無量,若是再經歷些磨鍊還能成長些,假以時日,躋身廟堂中樞不說,在一州之地當上一位戍守邊疆的實權將軍總不會是難事。

  這樣的優渥的待遇在任何一個年輕人面前都是難以拒絕的誘惑,飛黃騰達似乎僅在朝夕之間。然而宋之問竟在魏長磐眼中看到了……遲疑?他不由又對這個年輕人高看了幾分。

  北去草原月余,宋之問原本沒對這行人能活著回來抱有多大希望,雖說潛入草原一把火燒去蠻人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對這些武夫而言雖說艱難,卻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不過在想要在蠻人的追殺下全身而退,難逾登天。

  他們在逃亡的最初幾日竟未曾受到蠻人的追殺?這似乎與案卷上描述的那桀驁易怒的台岌格部第一武士禿羅巴圖大相徑庭,這位台岌格部的武士領袖在失手回來的粘桿處刺客描述中不像是能忍受這般大屈辱的人,魏長磐一行所余也不過寥寥,蠻人尚還有禿羅巴圖所率半個百人隊的完整戰力,為何不來追殺?

  宋之問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能將之歸結於帶魏長磐一行逃亡的那個蠻人是難得的實誠人,甚至實誠到了蠢笨的地步。

  不過眼下不是思量魏長磐一行究竟如何逃出生天的時候,宋之問把思緒回到火爐旁,望見魏長磐還在思索,心中詫異起來,這個年輕武夫究竟在思索些什麼?這與他年紀不甚相符的沉穩甚至有些過了頭。

  他殊不知魏長磐心中猶豫並非是宋之問所言,封賞,爵位,世襲罔替,對他而言是那樣的香甜誘人,他卻強著自己警醒起來。

  並圓城和全晉州,乃至整個大堯的人都會知道有個叫魏長磐的人在晉州斬殺了蠻人的主君!偌大的聲名和怎樣的讚譽將會把他浸沒其中,倘若這聲名能夠傳到青山鎮上,那些和他親近的人會怎樣欣喜啊,那籍籍無名的鎮子是不是會以他為驕傲!

  滿腔儘是遺憾,他卻做出了讓宋之問始料未及的抉擇,「將軍,封賞什麼的,我還是不要了.……」

  封賞和世襲罔替的爵位固然很好,但他也得有命去享用。

  自己的名字傳遍大江南北本是一件極好的事,許多人都求之不得,但若是傳到松峰山和割鹿台兩處的耳朵里,得知還有魏長磐這麼個漏網之魚在晉州活得逍遙自在……

  他無法確信晉州州軍的身份亦或是大堯世襲罔替的爵位能讓他們忌憚,這不是能冒險試探的事,這是在拿性命去賭。

  魏長磐賭不起自己的命。

  他還要走很遠的路,見很多的人,做很多的事,他不能死。

  滮湖上那夜的血腥和他走上江湖后的閱歷證明,大堯律法不是每次都能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發揮應有的效用,這是用血得出的教訓。

  想要徹底擺脫始終籠罩在他頭上的那片陰雲,松峰山和割鹿台一日不覆滅,他便始終不能生活在日光之下。

  不過要想覆滅如日中天的這兩個門派,去報師門被滅的仇,憑藉他一個人的力量,幾乎是可以篤定絕無可能的事。

  「本將對你很好奇,越來越好奇了。」出乎宋之問所有預料的回答勾起了他的興緻,「所以你是在顧及些什麼?入朝為官一途你並非科舉出身,這條路算是走在了多少讀書人的前面,縱使官場上的風雲變幻不是你一時半會兒能明了,但又世襲罔替的爵位在……」

  「將軍,我有不得已的地方。」

  「在江湖上漂泊雖說無拘無束,卻也別忘了這自由也是有代價的。」宋之問的聲音冷了下來,「不論是投靠大宗派還是做無根浮萍的遊俠,你都不能忘記,廟堂之下才是江湖。」

  其實他還有更刻薄的譬喻。

  江湖不過是帝王家的後院而已,武夫們就像是一茬一茬長出來的野草,龍椅上的人哪日不樂意了便能薅下大把。

  世上何來逍遙人?不過儘是籠中雀。

  不過是選擇囚困在哪一間籠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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