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 有所不為
關外,往生川。
這是草原真正的腹地所在,草原人口口相傳這裡是將人死後的魂接引上天的地方,是草原諸部族心中的聖地,故而這片水草豐美的川上並未有定居下來搭帳篷的牧民。往生川中有一片湖,諸部族的神巫們每年在這湖邊烹羊宰牛,向上天祭祀血牲,虔誠禱告來年草原上依舊能生出供養牛羊的水草。
然而神巫們的禱告在這幾年失去了效用,天像是遺忘了草原上還有這些子民存在,年復一年將乾旱與死亡拋灑向草原。台岌格部的神巫在這片往生川上最後一次向上天獻祭的是自己的性命,自此,往生川內再無人祭祀。對草原人沒有用的天,和一隻啃不動綿羊蹄子也沒什麼區別。
這樣的時節便是往生川上也沒有多少生氣,隨著諸部大軍南下的步伐,各部族所屬牧民與奴隸也跟著遷徙下去,反正他們大多牛羊所剩無幾,留在草原上未必能接著活下去,不如隨大軍南下謀求一線生機。
不過也有流浪的牧民未曾跟隨草原部族聯軍的腳步南下,這些多是一家或是區區幾十人的流浪牧民,連草原上的流寇都看不起這些牧民那丁點的可憐財富,唯有處境堪憂小部族才會拉攏這些牧民壯大隊伍,才能避免被大部族吞併。
往生川在流浪牧民眼中是極好的越冬所在,而今這處聖地被那些大部族的神巫被棄置,牧民們便陸陸續續來到往生川。川中湖又是方圓百里內唯一的水源,時常有走獸來飲水,獵人們在湖邊蹲守一夜往往能收穫頗豐,是這些草原上的窮苦人少有能敞開肚皮吃肉的時候。
三個獵人已經在一處背風口蹲了大半夜,眼看東方既白,所獲不過兩隻野兔,年輕的獵人不免有些沉不住氣:
「等,等,黃羊還能自己送上來?」他小聲地嘀咕,「等了一夜,才有兩隻野兔,怎麼和阿媽交代。」
近旁兩個年長的獵手要穩重許多,都在時不時試試手中弓弦,以防被凍硬張不開弓,「好的獵手一個晚上等不到獵物也不會氣餒,不等黃羊過來,難道用你兩條腿去攆?」
「阿爸和阿叔就知道說笑,那兩隻兔還是我射的。」年輕獵人悶悶地生著氣,從生黃羊皮縫製的箭囊中取出一支野蒿箭來搭在鹿腸子做的弓弦上,「再等下去天都亮了,哪裡還等得到扛黃羊回去的時候。」
「既然今天等不到黃羊,那就是天在說現在不是打獵的好時候。」年老的兩個獵人都是年輕獵人的長輩,一人拎起一隻野兔打著哈欠預備起身走人,「等不到黃羊來喝水,不如回去睡一覺,醒來吃兔肉。」
年輕的獵人固執地守在拿出背風口后,兩個長輩一人拎只兔子先回帳篷內睡一覺,對於年老草原人來說這樣的天氣在帳篷外蹲守一夜不是輕鬆的事,他們都急欲拖著疲憊身子回帳篷內休憩。
背風口年輕獵人擰了一把臉蛋強著自己不睡過去,猶豫著是不是應該跟那兩名長輩一道回帳篷去,可兩隻野兔尚不夠他們出來打獵三人吃的東西,想到回去以後阿媽那雙眼睛里的欣慰和那雙粗糙的手,他覺得再接著等到天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年輕獵人也等了相當長的時間,眼看天大亮了,還是沒有走獸來到他弓箭的射程內。
看來阿媽今天免不了要失望了,年輕獵人滿臉沮喪正要從背風口起身,忽的聽到什麼動靜,將臉貼到地上,是馬蹄的聲音!
年輕獵人心中下了定論,是草原上成群結隊的野馬要跑到湖邊來飲水,這是絕好的機會,只要是能張弓的人都至少能射死一匹,不過要當心領頭的馬王帶著馬群衝過來踐踏,沒有經驗的獵人很容易就被馬群踏成一灘模糊的血肉。
他拈弓搭箭,在背風口半隱著身子,這樣馬群不走到極盡處斷然看不見他。對自己箭術相當自信的年輕獵人腦袋裡已經想著他趕回去帶著阿媽來割馬肉回去時他們臉上的喜悅。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動靜大到他不用趴伏再地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倏地他年輕獵人已是醒悟過來,如此大的聲響絕不是野馬群能發出的,這是大隊騎軍行軍的聲音!
可草原上有這樣規模騎軍的部族不是都南下去那個叫堯的地方搶東西去了?年輕獵人費解地想,不過這一切都和他沒有太大關係,雖然憑藉他的箭術到大部族貴族的帳下當個武士不難,但不論是騎馬還是揮刀都不是他所長。
他又重新回到背風口,在那些大部族貴族們看來他們這些流浪牧民和卑賤的奴隸也沒有多少區別,隨手就順帶便殺了也不會有什麼情緒。
年輕獵人謹慎地探出半個腦袋去看那支騎軍的蹤影,幾千人的騎軍在草原上也不是那個部族能夠輕易拿出的,更何況是部族聯軍南下的時候草原上怎還會有這樣一支騎軍?
那支騎軍沒有打旗號,人馬都風塵僕僕,像是趕了很遠很遠的路。
披堅執銳的騎卒們映入年輕獵人的眼帘,讓他不得不意識到這樣的甲胄和兵刃絕不是草原上任何一個部族所能有的裝備時,這支千人騎隊先行的斥候已經發現了藏匿在背風處的他,十餘騎包抄過來,讓他沒有任何一分逃脫的機會。
「不過是個草原上流浪牧民的獵人,這裡是往生川,蠻人不會奢侈到在這個地方浪費斥候。」這支騎軍中為首的人物哭笑不得看著手下抓來的這個年輕蠻人,「還不快放人?」
斥候們鬆開了鎖緊他的臂膀,這個年輕獵人當即便跪伏在地上拚命磕頭,嘴裡嘰咕著他們聽不懂的話,像是在乞求什麼。
馬背上這支騎軍的領兵將軍提起自己的騎槍帶馬上前幾步,一槍杆子敲在這蠻人的背上,後者哇地一聲怪叫,便轉身沒命地跑。
身旁有人張弓欲射,卻被他止住了,「蠻人在晉州殺我們的百姓,你殺蠻人的牧民,和他們又有什麼區別?」
「將軍,放任這個蠻人回去,只怕回留下禍患。」
「連馬匹都沒有的流浪牧民,就算有心和這支騎軍為難又如何?你們手中的槍矛弓箭難道是紙糊的?」馬背上的將軍深吸一口氣而後說道,「行軍打仗,有所為,亦有所不為!若是不管不顧任由殺戮泛濫,那和畜生又有何區別!」
他接管這支騎軍已經很久了,最不希望地就是這些人最後在戰場上沉淪成野獸一樣的東西。
「鑿冰取水!給馬飲水洗刷馬鼻填飽肚皮!一刻光陰後上路!」
一聲令下,數千人的騎軍皆是有條不紊下馬,在湖面上鑿出一個個孔洞來取水
這裡是往生川,草原腹地所在,他們並沒有埋鍋造飯,幾人就地燒起一鍋水來,把隨身的鍋盔餅子泡軟和了囫圇吞下肚,而後檢查坐騎四蹄有無損傷,鞍韉馬肚帶是否還好著,鞘中刀可還鋒利,自己的弓可還能射出殺人的箭。
他們是全晉州騎軍乃至整個大堯騎軍的驕傲,馬蹄所向,兵鋒所指,讓草原的蠻子也知道大堯也有這樣所向披靡的騎軍!
蘇孝恭摘下頭盔,近旁的參將望著他烏髮中夾雜的銀絲有些辛酸。
曾幾何時,將軍來到咱們這支騎軍的時候英挺得像是個年輕人,而今頭髮也白了小半。
他放下端著的飯食在旁邊,悄聲提醒道,「將軍,該用早飯了。」
日行四百里的急行軍已全然不顧惜人力馬力,更何況這樣的行軍已經持續兩日,每日累死在半途上的馬匹便有半百之數,縱使有一人雙馬這樣在大堯堪稱絕無僅有的奢侈配置,也難保要衝陣時他們是否還有充裕的馬匹。
置若罔聞的蘇孝恭想起自己臨出晉州前和晉州將軍宋之問的那場密談,後者問他,留在晉州與蠻人斡旋與放任他率軍出走晉州在大堯和草原繞上一個天大的圈相比,哪個更加有利於晉州戰局時,他坦然答道:
「這支騎軍留在晉州,末將至少敢擔保每一名騎卒都至少能換掉蠻人騎軍兩人,但若是按照晉州城防如此情形,並圓城以北城池就算堅壁清野,陷落也僅是時候早晚而已,不如容末將帶這些大好兒郎走一遭北地,從背後狠狠捅蠻人一槍。」
蘇孝恭在那張輿地圖上畫出了幾乎橫貫大半張圖的一條弧線,幾千里的路程,太遠的路,太多的變數,但倘若成功……
「那晉州戰事勝敗轉機,不過須臾。」
這是他蘇孝恭的自信,更是那支騎軍的自信。
宋之問把自己鎖在屋內三天三夜,出來后答應了他的提議。
而後這支騎軍悄然拔營取道臨近州郡北上,隱沒在茫茫草原中,而後輾轉千里,終至往生川。
「你有多大的把握?」
「未戰不慮敗。」蘇孝恭這麼回答宋之問的質詢。
若敗,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