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 該殺
「師傅和六師弟七師弟可有遺言?」
「沒有。」魏長磐緩緩搖頭,猶豫片刻后說道:「師父和劉師叔死時師侄分別在煙雨樓與武杭城內,日後道聽途說了不少消息,也知不得真假,只是.……師父的魂回來過,教我好好活下去。」
周敢當沉吟過後說道:「那你師父想必是極在意你的.……空口無憑,身上可有甚麼張家物證?」
他見魏長磐從隨身包袱中摸出一塊鐵牌遞過來,上下打量,指腹輕輕滑過那實在有些不堪的「張」字,光滑得異常,顯然是常常為人所摩挲的。
「師傅的字,這麼多年了還是一點長進沒有,虧得當初跟我和幾個師兄弟說想做上馬舞得槍下馬揮得筆的武夫,練了這麼些年,還是連自個兒名字都寫不利索。」
周敢當從腰間摘下一塊同一式樣的鐵牌扔過去,魏長磐看過後也便篤定了,便抱拳行禮道:「師侄魏長磐,見過周師叔。」
被夾在二人中間的方世先前聽出了是師傅聲音,故而一直不敢開口,脊背僵直地挺在那兒,見魏長磐口出此言,便壓低了聲音悄然問道:「張三兄怎地又改換了名字?」
才有些睹物思人心緒湧上的周敢當一巴掌拍向他後腦勺,氣道:「哪個出門在外行走江湖的動不動就將自己姓名告知旁人,也罷,還不快跟你魏師兄見禮。」
方世慌忙起身道:「魏師兄。」
魏長磐又是起身還禮,坐回凳上,肚子便止不住發出聲響,他面露難色和周敢當說道:「師叔.……師侄一天多沒吃飯了……」
周敢當一拍腦門:「倒是忘了這茬,長磐你走了遠路,必然是餓了,伙房怎地還不把飯食端上來,老馬頭,老馬頭!快把飯菜端來,別忘了再拿壺好酒!」
他大聲向伙房吆喝道,不多時便出來了個滿臉堆笑的胖廚子,多半便是周敢當所言老馬頭,木盤上三盤大鍋菜和一盤子新添的蝦米皮炒蛋。
「周師。」胖廚子見是周敢當,忙放下木盤行禮道:「您今兒個怎麼想起到弟子飯廳來用飯來了?早些告知了,周師菜本兒上的食材就早備下了,您瞧……」
這胖廚子心裡頭忐忑,因為這周師平素里對弟子嚴苛不說,他們這些個做飯的也難做,他前三任武館裡頭的伙房廚子頭兒都是剋扣了採買的銀錢,那些粗劣飯食敷衍武館弟子,恰巧被周師逮到,二話不說就先揍上一頓再扭送到華亭縣衙去,唯有他膽兒小,次次都只弄那一星半點兒的零碎,又不多,手藝也還說得過去,這才在武館里呆到今天。
「金貴海產什麼就免了,咱武夫不好這口。」周敢當聽后不假思索說道,「酒肉敞開了送上來,菜蔬什麼的整治好了,就這兩盤子貓食,夠誰吃的。」
廚子老馬頭屁顛屁顛回到伙房內重新整治菜肴,說罷周敢當望向正想著該不該告退的方世,嘆口氣:「原本挺好一習武坯子,可惜被蠢人糟蹋了,不過也不是不能彌補,明兒個海塘上就不用去,師傅欠你家老爺子一個恩情,這次壞規矩放你入門,就算兩清,一塊把飯吃了。」
「多謝師傅。」方世聽后離凳行了大禮,做師傅的泰然受之,而後轉向魏長磐正色問道:
「不知魏師侄今日可曾見過武道二層樓風光?」
「僥倖邁進三層樓門檻,根基尚不穩健。」
周敢當此時正端起桌上茶水口中送,聽聞此言后停了手上動作,又問:「幾層樓?」
「剛邁進三層樓門檻。」魏長磐聽后又恭謹重複一遍。
「聽姓錢的提起過你是十二習武,數月登樓.……」周敢當低頭掰著指頭喃喃道,「兩年後在老爺子護法下登二層樓也不足為奇,只是又一年即登三層樓,還沒人指引……」
他抬頭望向魏長磐,眼神難以置信,難不成這魏師侄是個世所罕見的天才?
「咳咳咳。」周敢當咳嗽三聲,沉聲道,「如何破境登樓的,師叔一時半會兒也猜不出一二來,魏師侄可否告知?」
於是乎魏長磐便將在大樹十字坡黑店中的那場廝殺和盤托出,周敢當一聽那黑店男主人是名為李青的病癆鬼男人,打量魏長磐眼色又透出些耐人尋味來:「你可知李青是何等人物?當年江州黑道里能排前五的好手,雖說境界被人廢了,可四層樓以下,還真沒聽說過能在他手裡得活的,也虧得你洪福齊天,借外力衝破了最後一處竅穴,還有那阿五,你可知道現如今成了那公子襄護衛的漢子過去是何等角色,是近十年來割鹿台唯一收了銀子沒能殺成的人物,他來救的你,師侄你面子也忒大了些。」
「不過吃一塹長一智。」周敢當又道,「像你這般好運的能有幾人?沒這等運氣又無師門長輩在側的,多少都成了這黑店裡包子餡,日後可得長點心。」
「師侄明白。」
酒菜端上來,不見華亭縣當地海產,周敢當起開一旁的酒罈塞子,便給魏長磐面前酒碗滿上了去:「這碗酒就當是給魏師侄接風洗塵了,儘管在華亭住下,官府的告示,貼不到武館門前來。」
看見那隻僅比他臉小去一圈海碗中滿得快要溢出的酒水,魏長磐窘迫起來,以往那差不多能有半斤烈酒分量的海碗用不了一碗就能把他給撂倒,而今雖說武夫體魄比起往日那個羸弱小子不知強橫了多少,酒量卻仍是沒長進,些許村釀便得上臉。
「來來來,武夫就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周敢當舉起面前那碗同是快要溢出的酒水一飲而盡,方世也是如此,動作不過稍慢些。
見魏長磐仍是踟躕著不動面前酒水,周敢當撓撓頭,狐疑道:「莫非是這華亭縣酒水不對嘴?也難怪,在棲山那會兒許釀也沒少喝,剛到華亭時一喝本地的摻水土燒一口就吐了出來,不過這倒是窖藏了兩三年的,味道也不至那般不堪.……」
魏長磐再不敢接著猶豫下去,只得捧起那酒碗直著嗓子咕咚咕咚往腹內灌去,一碗酒下肚,只覺著肚裡好似有一團火在燒,不多時兩頰便脹得通紅。
周敢當見魏長磐同是端起面前酒碗一飲而盡,便對這個很給面子的師侄更是心生好感,便有自己親自動手拿酒罈子來給魏長磐滿上,嘴裡還不住說道:「魏師侄沒想到還是個海量,來來來,再來碗。」
心想不過喝完這碗就應付完了了魏長磐心如死灰,強笑著又端起面前那在視線中已經有些模糊不清的海碗來,又想。
完蛋。
果不其然又一碗酒下肚他果真成了癱在條椅上有如一根煮過頭的麵條,周敢當一手舉著空空如也的酒罈子一手抓著魏長磐肩膀使勁搖晃,見他仍是沒有半點動彈的意思,不滿之餘,也總得找個酒伴接著喝,方世作為唯一人選當仁不讓,被他師傅拉著又灌下去斤把酒水。
於是乎酒量高出魏長磐一大截的方世也鑽桌底討饒,聽憑周敢當拿多練半個時辰的刀威逼還是半旬日子不用上海塘的利誘都不管用,最後抱著一條桌腿打起了鼾。
「武道境界稀爛也就罷了,喝酒本事還一個比一個差。」無了酒伴的周敢當自個兒端起一罈子酒,約莫有五六斤重的罈子酒里三四斤是酒水,仰頭便灌下去,罈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發出響徹整個武館的動靜。
門房裡守夜的人和幾個恪盡職守的人明知這聲響所發緣由,卻還是直奔飯廳而去,果然是扯掉了上身灰粗布衣裳的師傅正說著酒話胡話,還有兩個被灌趴下的倒在旁邊,這幾人看到這幾旬日子司空見慣的場面,相視一笑后便又都打著哈欠回了各自屋內。
光著膀子的周敢當不畏春寒,一腳踩在條凳上,一手端著酒碗,嘴裡不住的罵著,多是問候松峰山山主高旭祖宗十八代女子的言語,於半睡半醒間的魏長磐聽得睏乏了,隨口說了句:「本以為到了這兒來,師叔便要拉著師侄往松峰山尋仇.……」
「尋仇?」周敢當聽后瞪大的血紅眼睛,「尋,當然要尋,老子恨不得今天喝完酒就去取了高賊子頭顱做酒碗痛飲。」
「可這武館里多少號人怎麼辦。」他激憤嗓音中透出一股子疲憊與無可奈何,「這百來號人,拉去松峰山,一條命換掉兩條三條后死了,死的都是些不該死的人,該死的人沒死,又有什麼用處。」
「那誰是該死的人?」用身上最後一點意識擠出這句話來,魏長磐用吃奶的氣力擰著自己大臂不讓自己昏睡過去。」
「殺高旭!」周敢當一拳錘在桌上,四條桌腿登時折了,而抱著桌腿昏睡的方世鼾聲猶在,「他是這全部的禍首!這是他的野心!這是殺了師傅師弟的兇手!這是該殺的人!該殺!該殺!該殺!」
三聲該殺,聲聲入耳。
殺高旭,殺高旭.……
這是魏長磐徹底失去意識前腦中盤旋的唯一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