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 恩
「兄台身手不凡啊。」趴伏在年輕人後輩的方世訝然道,風塵僕僕的年輕人背著他健步如飛朝華亭縣城奔去,沿途都是些灘涂和蘆葦盪子,唯有幾條人踐踏出的小徑能通人,天色昏暗也不看分明,便是方世也辨錯了幾次道路,二人險些都陷入灘涂坑洞中,所幸那年輕人反應迅捷,一覺察到腳下不對便跳開去,這才避開了去,有驚無險。
入春后江州各郡縣宵禁令便多不作數了,只不過華亭小縣,連城牆也不過是僅比一人稍高些,夜間燈火也不如何繁華。
年輕人背著方世望見了華亭縣城,喃喃道:「真像棲山啊……」
方世聽了他言語,便笑道:「本就是一州兩座縣城而已,模樣能差到哪兒去?感情兄台是棲山縣人?」
「不是。」年輕人搖頭否認,青山鎮是青山鎮,棲山縣是棲山縣,他這麼說倒也沒錯。
頓時面露沮喪神色,方世又跟魏長磐說道:「兄台可知棲山縣張家?」
年輕人背著他向前走出十餘步,沉默了十餘步后才答道:「而今被官府定為匪類的棲山縣張家,不是一門上下都伏法了?」
「匪類匪類,是個屁的匪類。」方世嘴上罵罵咧咧道,「都是官府編出來糊弄人的鬼話,對棲山縣張家略知一二的明眼人哪個不清楚?在下師傅便是張老爺子弟子,先前聽聞棲山縣張家有難,點起武館里所有人便要朝棲山縣城去,誰曾想當天縣裡衙役官差就堵在武館門口.……」
方世嘴上接著碎碎念,魏長磐默默無言,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錢二爺曾說過,自己在師門中排行老六,大弟子正是為張五親手誅殺於棲山縣的入魔張六,三弟子在一次江湖廝殺中不幸殞命,餘下三人,兩人都在武杭城內開著武館,剩下一人則把武館設在老家漁鄞郡內,論資排輩,他是該叫一聲五師叔的。
他與許先分手后在江州有如無頭蒼蠅般亂撞,各郡縣都走過一遭,身上沒了銀錢便做些零散短工過活,其間倒也有兩次行俠仗義之舉,一次教訓了兩個調戲良家的潑皮,又一次走夜路時擒住一位梁上君子,可惜名號是不能留的。
神使鬼差的,魏長磐想到自己似乎還沒見過海,便來了漁鄞郡,又到了這片海塘邊,見到先前那三十人練刀,他不通兵刃,只是覺著刀架雖說樸實無華,瞧著卻格外賞心悅目,想必是好武藝,便遠遠從頭到尾看了遍,心中暗自盤算,自己空手相對,勝算幾何,約莫是四六開,看樣子這三十餘名練刀青年都不到三層樓境界,倚仗刀術便能拉近一層樓距離,那便極為不俗了。
不過現如今,這三十人都能算是自己師弟……江州從年關漂泊至今的魏長磐心裡莫名有些暖意,因為找到了同根的人,還是能見著那位錢二爺曾提起過的師叔.……
令人有種遊子歸來近鄉情怯之感。
沒了宵禁,夜間華亭縣城門還是得閉,魏長磐趕在閉城最後一刻前終於背著方世趕到,守城軍士是認得方世的,對他比個鬼臉笑道:「再晚些時候,就等著在海塘上過夜吧。」
「去你大爺的。」方世沒氣力跟他嬉皮笑臉,被魏長磐背著往城裡去了。
那軍士搖搖頭,好歹也是老郡守家三公子,現如今落魄成這般模樣,跟著城裡武館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只是瞧著苦頭可吃了不少呦。
進了華亭縣城,街巷內的濃重魚腥讓魏長磐幾欲作嘔,又實在騰不出手來掩住口鼻,臉色一時分外精彩。
「華亭這地兒就是這味兒,這城靠海,城裡多的是魚貨。」見魏長磐表情的許先忍不住壞笑道,「沒事兒,多聞聞就習慣了,久居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嘛。」
華亭縣論規模不過是沿海小縣,比起棲山縣來尚且不如,魏長磐背著方世走百步便到了。
瞧著這與棲山縣張家如出一轍的宅院,他放方世下來,自己細細端詳這門環細微處都仿照棲山縣張家的宅院,如不是濃烈的魚腥,那就真教人以為是在棲山。
方世一瘸一拐上去扣響門環,門開了條縫,探出張麻子圓臉來,見是方世面露訝色,而後便陰陽怪氣道:「只當是誰呢,這不是老郡守家三公子,師傅這不還當你是吃不消練刀苦頭,正要把你名字劃了,沒想到自個兒回來了?」
不等方世回話,那張麻子圓臉便縮回去朝宅院內吼了一嗓子:「名兒不用劃了,方世回來了。」
「在海塘上跌了一跤,給摔暈了,被那位江湖同道救了背回來。」方世冷麵以對這個自打入了門就和他有些不對付的圓臉麻子,而後回頭看向魏長磐露出真摯笑顏來,「兄台,請。」
那圓臉麻子見上下打量過魏長磐衣著,雖說風塵僕僕還打了補丁,身上那股子武夫獨有的氣勢卻做不得假,他畢竟也只是個還未能真正入門的弟子,便也不敢如對方世一般待魏長磐,強擠出個笑來,倒還不如先前陰陽怪氣時,至少不至於面目可憎:「請。」
這武館內陳設也同棲山縣張家如出一轍,便讓魏長磐不得不叫奇了,照理來說這位師叔出師已有相當年頭,而武館仍與張家這般形似……
那這位五師叔,可是相當念舊啊。
入了裡間飯廳,方世見其中還有幾人便鬆了口氣,跟幾位早進門的師兄打聲招呼,其中有人見魏長磐面聲,便疑惑問道:
「方師弟,這位是?」
「江湖同道,練刀回來在海塘上跌了一跤,被這位兄台救了。」
聽此方世幾位師兄也便不再多問,再喝口茶水便走了,先前開口那人見桌上不過還剩些殘羹冷炙,便跟方世說道:「去跟伙房廚子說一聲,就說是師兄說的,來了客人,再炒兩個小菜。」
「好嘞師兄。」方世起身應道,卻不慎扯到傷處,疼得齜牙咧嘴。
那方世師兄見狀上前,上下看驗過後露出憐憫之色:「都是些皮外傷不假,妥帖休養十天半個月的也就好了,只是又得日日練刀,怕是好得非但得慢些,練刀吃苦平添幾分。」
方世聽聞此言后哭喪著臉說:「韋師兄,幫著跟師傅求個情可好?」
那韋師兄一挑眉,臉色哭笑不得:「師傅脾性你又不是不知曉,你硬挺著練刀到半程挺不住說不準還能有一線機會,託人來求情則是過猶不及的下下策,師傅是能求得動情的人?有這氣力還不如去找些跌打損傷的膏藥。」
魏長磐聽了后大惑不解,習武之中受傷本就是常有之事,為何受了傷不好生休養,還得練他這三層樓看來都有些吃力的刀?就不怕在武道前程上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
覺察到他疑惑神色的韋師兄端正了神色,說道:「本館與許多江湖門派是不同的,館主,也便是在下與方師弟的師傅,是沙場武夫出身,師承棲山縣已故張老爺子。師傅平日里教導我們這些弟子時說過,『武夫與人對敵,哪有都是十拿九穩場面的事,身負重傷時有境界高你一層樓的武夫要來殺你,你難不成跟人說受了重傷,得緩上十天半個月再來?笑話』自此本館弟子練武帶傷便是常有的事,方師弟這上不算如何重的,有跌斷了腿第二日還硬扛著舉刀的,只可惜仍是沒撐過去,也就沒能真正入了本館。」
「本館從不缺弟子,更不能容門內弟子良莠不齊。」那韋師兄和幾個同門說罷后留下瓶跌打損傷的紅花油,便轉身離去,「方師弟,招待完了這位同道便早些歇息,師兄祝你順風順水熬過那百日。」
「借師兄吉言。」
起身送那幾位同門師兄出了飯廳,方世便一瘸一拐回來,魏長磐扶他坐回凳上,那藥酒給身上傷處擦了,
方世見魏長磐如此舉動,又是感慨道:「此番若是沒兄台搭救,只怕在那海塘邊上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方世在此謝過了,對了,還未曾請教兄台姓名?」
「張三。」魏長磐隨口說出個片刻后自己聽來都有些過意不去的敷衍名字,正待改口說是玩笑言語時,方世卻正色道:
「漁鄞郡方家三子方世,受了張三兄台偌大恩情,日後如有用得著的地方,無管天南海北,開口便是。」
聽得方世此言,魏長磐連連擺手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方兄台言過其實了。」
「他說的句句屬實。」忽的方世身後傳來男人的沉悶嗓音,「而今這世道,這沒多少人樂意去做的舉手之勞,其實也便不是小事了。」
魏長磐悄無聲息將握住懷中匕首柄的右手鬆開了,屬實是這男人所為太過詭異,分明方世上一瞬剎前身後還是空無一人的光景,眨眼的功夫卻多出一人來,教他怎能不警惕起來。
「張家還有幾人活?」男人啞聲道。
「沒幾人了。」魏長磐清楚了這男人身份,搖搖頭,指著自己鼻子說道,「三代的弟子,多半只剩這一人,其餘所知的,不過是師爺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