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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四 商家重利輕別離

  樓子兩扇有些蛀蝕的門板閉合了,在胭脂巷也算是有頭有臉人物的女子就這樣被翠姐晾在屋外,那張用了太多水粉來遮掩眼角褶皺的面由於屈辱的憤怒顫抖起來,若是放在平日里,這個素來脾氣不甚好的教養嬤嬤便要招呼青樓的幾個護院上去。非得把那半分顏面不給的賤人嘴給撕爛不可。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市井泥濘里打滾的孩子被那位瞧上,連帶著王翠翠也抖擻起威風來,雖是可氣,她卻也無可奈何。

  胭脂巷裡凝香居照著讀書人的講法,即便不說是狀元郎的身份,那探花也是萬萬逃不掉的,故而出行排場也是有的,只不過教養嬤嬤算不得如何緊要的人物,帶兩個小廝無可厚非,可而今樓子外頭的這番排場,卻決不能是她所能及的。

  才說完了先前那句言語,翠姐容不得再套近乎便胡亂找了個什麼由頭把那在凝香居里做事的昔日姐妹給拒之門外,任憑她把門板拍打地如何響也不再開門,而那兩扇還算結實的老門板又遠非一個女子氣力所能起開的,翠姐蹲下去靠在門板上,厚實的韌皮紙糊著窗格,外頭的人看裡面也是朦朧一片,看不真切。

  許是找不見翠姐的身影又拍不開門,外頭的人悻悻然退了回去,樓子外的火光也便都散去了,僅餘下一點若隱若現,還固執地守在樓子外。

  指尖沾了少許唾沫,將窗戶紙角掀開一點來向外看去,方才還熙熙攘攘的提著燈籠的只餘一人而已。

  翠姐見那人仍沒有離去的意思,腳也酸麻了,便又將門板起開一條幾寸的縫隙,對外面依舊守著的人問道:「你還要從我這個破爛的樓子里求些什麼呢?」

  「但求見那人一見。」

  「沒有用的,公子這樣人物的心思,哪裡是我們這些小女子能揣測明白的。」樓外,雍容如牡丹般的女子臉色黯淡了,「況且你現在想在公子看中的人身上花心思,犯了大忌諱,不如早早的退,尋個好人家嫁了罷。」

  「只想著他能回心轉意……」

  翠姐露出譏諷的笑容來,即便姿容裝束都遠不及面對的雍容女子,卻依舊有如當年教訓那初入行便做錯事的丫頭片子一般咄咄逼人:「想著在那孩子身上花些功夫再捨出麵皮來求他?且不說公子歡喜與否,動了他埋的暗子等同於攪了他的生意,你可曾見過公子對壞了他生意的人還來往的?」

  「公子是重情義的!你說的都是錯的!公子對我是歡喜的!」

  翠姐憐憫地望著面前失態的女子。

  公子是商,商家重利輕別離。

  眼前這曾被她教訓過而今成了胭脂巷瀟湘苑花魁的女子,無非是想要使些歡場上司空見慣的手段,來勾住那個孩子的神魂,以此去謀求那位公子的回心轉意,那個曾將她捧成胭脂巷花魁之一又離去的白衣男人回心轉意。

  「姐姐求你,公子已經許久沒有來瀟湘苑了。」這個雍容的女子上前去,一把抓住翠姐的袖,「那孩子想必是有些不同之處的,不然公子怎會……」

  翠姐一擺手,她險些跌到地上,踉蹌了三五步才堪堪穩住,一頭的珠玉也凌亂了,不復幾個呼吸前的華貴,倒像是被大戶人家逐出家門的棄婦。

  眼見決然把門板閉合的翠姐,那個女子恨恨,卻也做不出先前拍打撒潑那般失態的作為,便走了。

  翠姐蹙起了眉頭,看向端著只裝滿碗筷木盆剛從龍浦河邊回來的魏長磐,顯然方才事俱都被瞧的一覽無餘。

  「把那些物事放下,到這邊來。」

  他把那木盆的碗筷都歸置到灶房的櫥櫃中,而後用快破布擦擦手,走出來,坐到翠姐面前。

  嚴老爹和孫媽媽知趣迴避上二樓歇息,樓子一層樓便只剩下翠姐和他,坐在方才用飯的桌前,面對面。

  「也不欺瞞你,樓子的租能免了,全仗磐子你的面子,或是公子的面子。」翠姐瞧著很有些疲憊了,兩根指腹粗糙的食指不住地揉搓著額兩側的竅穴,「那你欠的那些銀子便一筆勾銷,說來對你還有些虧欠,那便將都告訴你罷。」

  魏長磐洗耳恭聽,見翠姐流露出嚮往的神情。

  「當年初入胭脂巷時,這兒的熱鬧在武杭城裡也是數得著,各處樓閣里熏的香便是在二三裡外也能聞見,每日褪洗的胭脂能讓龍浦河變顏色,來往都是城裡和江州都有名的人。」

  「賞識你的那位公子,那時候還整日坐在武杭城裡最惹眼的馬車上里,周圍堆砌著美酒的罈子,馬車內里他身邊是武杭城裡的花魁,就這麼呼嘯著穿過城裡的街巷,沿路拋灑金豆子給窮苦人,若是路遇紈絝子弟不讓道的,明珠嵌握手的馬鞭子就揮上去,也是沒人敢還手。」

  「那時候從早先的主家贖身出來,在胭脂巷裡靠著和孫媽媽兩人撐著這麼個場面,日出而起,夜半尚不得歇息,還是連登台用的胭脂水粉都只能挑撿最便宜,久了不洗臉上便會發癢,癢得人忍不住要將麵皮也抓破卻不能不塗抹,誰叫咱在胭脂巷中也是下流呢。」

  翠姐說著,黯然神傷起來,這些早年間的辛酸事提起來,又是歷歷在目,樓子剛開起來,孫媽媽所做點心飯食生意尚好,她那一手琵琶卻難見賞識的人,來聽的也都是販夫走卒之流,多是目不轉睛盯著翠姐有意露出來的那些肌膚。

  「那天啊,天公不作美,午後起雨就沒個休止,也不知在哭誰,午後一個聽客也無,屋檐下站著的兩個也是避雨,孫媽媽就勸我,把樓子門板合上,將息一日也好。」

  「我不聽她的,樓子租子那麼貴,假使能有一人來聽,扔下一枚銅板來也是好的,今日夜飯的米便掙了出來。可雨愈下愈大,怎再會有人來?」

  她眯起眼來,兩頰漸酡紅,像是醉了酒:「才要收起琵琶,那冤家便摟著兩個淋濕了身段畢露,看一眼便讓我自慚形穢的姑娘進來,人都說秦家長公子是玉樹臨風倜儻非常的人物,那時也不過是只落湯雞,跳著腳跟孫媽媽要熱水。」

  「而後他聽了段琵琶,留下了這。」

  翠姐抬手,拎住頸間的那條紅繩從一片溫軟中提起只玲瓏的匣子來,打開后取出其中的東西,也是顆金豆子,上頭的「秦」字沒摩挲得僅餘一點淡薄的痕迹,卻是貨真價實,刻著字的金豆子。

  「三年前他出武杭前最後來胭脂巷,聽了曲琵琶,這次他走了,沒來聽。」

  「天下怎會有這等薄情之人。」

  如同性命一般將那顆金豆子攥在手心中,翠姐閉上眼,將攥握成拳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

  「所以,千萬不要太把這顆金豆子當回事,但靠這來謀個安穩的後半輩子,不難。」

  「總而言之,公子看中的不是你這人,而是你身上的所值,好比金子,原本就是和銅鐵一般的物事,後來被人看中了稀少,就被拿過來當錢使。」

  魏長磐在夜色中奔跑,想起翠姐說起的這句話。

  「能讓我不被人殺嗎?」

  「公子護著的人,誰敢殺。」

  他停下來,大口的喘著氣,路過更夫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這個大半夜還在路上竄的年輕人,好心提醒道:「這會兒宵禁雖說不嚴,可被巡街的逮著了,還是得去衙門裡挨板子,還是早些回去。」

  在武杭城裡打了半輩子更的老頭什麼世面沒見過,當街殺人後瘋也似的逃竄,被擒殺時血潑得滿地都是,穿著黑衣飛檐走壁的梁上君子更不消說,是夜夜都能見的,有幾個還熟了,碰上指不定要意思下,分點不用什麼本錢的好東西。

  不過這小子這麼看也不像是壞人,提一嘴也無妨,閑事是不能多管的。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在武杭城裡打了大半輩子更的老頭接著在街巷中,敲著手中的鑼,轟然的一聲響讓魏長磐清醒過來。

  不必再擔心自己會莫名其妙死橫死,就連官府貼著的告示也不必去管,魏長磐生平頭一次意識到,除去大堯皇帝以外,還有人能做到這般幾近一手遮天之舉,只因他看中的某某人,輕鬆得好似吃飯喝茶一樣,將人置於股掌之中。

  這就是銀子能做到的事么.……分明就是瞧著挺好看卻也不能用來做什麼事的東西,曾幾何時,也成了能置人於死地而後生的物事。

  魏長磐忽的想起已是年末,他自打去滮湖煙雨樓以後便再未能回鎮上,不知鎮上的親人可還康健,鎮子上有沒有人家殺了年豬,那幫鎮上孩子今年的燈籠又是誰扎的,家裡老屋的頂要不要再修補修補,爹的腿腳能不能做這活計,小青樓里的那幾位麗人兒可還好,文昭可還好。

  他舉頭望去,一輪明月高懸,照他面上,大概青山鎮里的人,和他看著的,也是一樣的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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