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 手起刀不落
武杭城城東菜市口,歷來是官府行刑的所在,作為城東斗升小民們為數不多的娛樂,看砍人腦袋可是枯燥乏味日子裡少有的調劑,那瞧著便凶神惡煞的劊子手,老大的砍頭刀柄上裹著紅布,那塊不知浸透過不少窮凶極惡之徒頸血的枕木上滿是深刻的刀痕。
正午的陽光刺透了已經單薄許多的雲,讓天氣略微和暖了些,武杭城的官差將問斬的犯人從死牢中提出,再押到菜市口。
這城東菜市口是塊長寬都有五百步的空地,如不是對權貴人物的處刑,一般不禁圍觀。菜市口中央搭起了兩座木質的高台,一座是監斬官坐鎮,另一座則是劊子手行刑的地方。
武杭城裡和她父親有過交誼的人遍托請關係,才送進來一碗葯,說是喝了以後能讓人昏昏沉沉得像是要睡,沒什麼疼痛便過去了。
她打翻了那碗葯,她不怕的。
那與她爹有交誼的人又託人捎話進來,說是那柄刀只是看著嚇人,卻是最痛快不過的行刑手段。更何況又在劊子手那裡使了銀錢,不會像那些窮苦人和得罪了衙門中人的死囚一樣,拿鈍刀子割肉,不過是伸頭一刀而已。
余文昭想著那柄足有她上身般大的鬼頭刀砍落下來的情形,一刀便將她頭顱斬落,咕咚咕咚滾到一旁的骯髒地面上,劊子手再高舉起她的頭給台下看客瞧一圈,她的身首分離,眼還未曾閉,聽得台下的叫好聲,而後無神地望向自己的屍身。
高台下人群的聲潮一浪高過一浪,行刑的人卻還不著急,掏出酒肉來吃喝,三個人,一個人按著,一個人動刀,一個人在旁以防不測。
和對待任何一個死囚一樣,對她的斬刑同樣也是三人行刑,只是高台旁守著以防鬧事的軍士要多出十倍來,至於在防備些什麼,她心知肚明之餘不由覺得這有些可笑,煙雨樓活下來的還能有幾人,就算有,又有誰還會冒此奇險來,這麼多精神緊繃的人,又在小心防備些什麼呢?
吃喝到一半的的劊子手拿小臂抹抹嘴,這些為了方便動作穿著單薄衣裳的行刑人不想再多挨上一會兒的凍,於是便略微提早了行刑的時辰。
監斬的官吏在武杭城內是個隨處可見的從八品武官,雖說也武官,實際上也僅是在衙署內做些抄弄的事,對那三名隸屬江州軍伍的劊子手也不是他管轄,這個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小官也樂得早完事早打道回府,不用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擺威儀。
雙方都心照不宣,行刑的時候也便提前了,台下的看客也樂得早看熱鬧,有叫起好來的,也有拿污言碎語調笑她到底吃了幾個人心肝兒的,還有將一口濃痰啐到她臉上的潑皮無賴,轉身回入人群中時得意洋洋的,比起偷了城裡貌美小娘的肚兜來更值得誇耀。
守在高台旁的軍士有對這些看客行為憤懣的,將刀劍拔出鞘來幾寸震懾這些人,更多的卻是無動於衷,乃至幸災樂禍。
像是一朵盡態極妍的花,被人用臟手粗暴地揉碎了,旁的人總是看得快意。
粘稠的痰液掛在余文昭的臉上,許久還是沒能掉下去,她掙扎著抬起頭,對高台下的看客憤怒地說:
「要是我爹還在,我會讓他把你們都殺了!」
不過是尋常百姓的看客們被她霎時間的威嚴驚駭了,一時間雅雀無聲,只是不多時又有人抬手指著她罵道:
「大傢伙兒甭怕這女魔頭,這小婊子家裡人早就死絕了,這會兒要被宰了,還在這兒逞什麼威風,我呸。」
那人指著被綁縛起來的余文昭罵完了,又是上前一口唾沫吐到余文昭臉上,還是武杭城裡的破皮無賴,只是換了一人而已。
周圍的人叫起好來,這種場合,正是這些武杭城平日里攪屎棍大顯身手的時候,過去對破皮無賴頗為厭煩的人也是如此。
高台下的看客人群中,有人穿梭著,多是城裡的小生意人,沒有本錢去租間鋪面或是擺個攤位,靠著走街串巷叫賣零嘴吃食和針頭線腦,被今冬的蕭條影響,這些人連填飽肚子都困難,眼下是城東少見的熱鬧場面,便都從城裡各處匯聚到此處來,確是在不久的光景里便做成了以往兩三天都不一定能做成的買賣,讓這些愁眉苦臉有些日子的小生意人臉上都露出了笑。
高台下紛紛擾擾,亂到守備軍士難以用言語喝止的地步,讓監斬的小官也有些緊張了,待到守備軍士中領頭的百夫長上來通過氣后,後者一聲令下,高台下圍著的軍士便齊齊抽出刀來,抵近的看客頓時驚惶失措後退。
「再近身到一丈以內的,就休怪刀劍無眼了。」
領頭的百夫長朝烏壓壓的人群喝道,只是不多時看客又都慢慢近了,他也是無奈,總不好真下令對這些人刀劍相向,若真要如此,那他這個百夫長明個兒就得擔個徒徙五百里的罪責。
靠近些就靠近些罷,武杭城裡,能有什麼事兒?
他心安了些,手下那些猶豫著是否出刀的刀客也被下令收刀歸鞘,即便如此,在武杭城內兵刃出鞘,這個百夫長仍是得向衙署官吏寫封解釋的書信。
監斬的小官見這百夫長扭頭擺手的無奈臉色,當即也明白了當下的情形,估量著離午時三刻不過還剩兩刻而已,便示意三名劊子手可以登台。
同樣穿著紅衣的劊子手上來了,其中最是魁梧的一人,同樣也是持刀行刑者,伸手扯掉了衣帶,露出肌肉糾結的寬厚胸膛。他舉起眼前那罈子烈酒,往嘴裡猛灌幾口后將整整一罈子酒淋到身上,紅著眼睛環顧四周,周圍響起一陣刺耳的歡呼聲。
那個魁梧的劊子手將口中含著的一口酒噴到手中的鬼頭刀上,然後把這把刀高舉過頭頂,周圍的人們以更大的歡呼來回應他。
身材僅是稍遜他一籌的另一名劊子手也飲下了一口烈酒,邁著大步上前,僅用單手便將余文昭提起來,另一人將幾乎有一尺厚的木枕放到她身前,這枕木上新舊不一的刀痕和血跡混雜在一起,便要把她壓到枕木上。余文昭是極愛清潔的人,就這麼死在一條骯髒的枕木上是她無論如何也難接受的。
「能不能換.……」她竭力地將頭向後轉去,身後的劊子手卻冷不丁忽地一腳踹在她的膝蓋后彎,同時一巴掌狠狠壓在她後頸上,武道境界不高的余文昭難以抗衡這不小的蠻力。
她跪下,抬不起頭來,高台下的人歡呼。
「可惜了多好的一個小娘們,可惜死到臨頭了,不如小嘴兒給哥哥親一口,哥哥給你個痛快?」持刀的劊子手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反正都是快要死了的人了,就給哥哥快活快活唄。」劊子手露出猥褻的笑,伸出一隻手掌來捏住她的兩邊面頰。
「去你娘的哩。」
生平第一次覺得罵髒話是如此舒坦的余文昭,被押上高台後頭一次露出笑來,臉上的濃痰終於掉了下去,竟讓她覺著這兩樁小確幸比起先前在樓里收到兩箱的漂亮衣裳都要歡喜。
那持刀的劊子手聽了余文昭罵聲也不惱,只是將腿抬起來,用膝蓋壓在余文昭的背上,讓她的頭更加貼近木枕上的那塊凹槽,那令人作嘔的血氣和腐臭愈發近了,讓余文昭不自覺地要把頭離得遠些,卻比不過背後傳來的大力,她的的側臉被完全地壓到枕木的凹槽中。
「側著腦袋?那哥哥可保不齊能不能一刀把妹妹的腦袋砍下來,好歹是收了一百兩銀子的,收了銀子不辦事,實在不厚道。」
劊子手將自己用膝蓋壓著的位子交給另一人頂替,提著鬼頭刀,走到余文昭身側。
既在斷頭台上,殭屍以死,從無峰迴路轉刀下留人。刀要磨利,光可鑒人。刀鋒削鐵如泥,刀尖入木三分。斬斷青絲,瞬間即逝。放出鮮血,潑灑紅塵。腦後三寸,連骨帶筋。手起刀落,衣不留痕。決不拖泥帶水,切莫傷及自身。
自打入行以來,師傅便對他說,咱們這個行當,許多該收的銀子,得收,但不該收的,一文錢也不能要,寧可自己不痛快,也不能為了這就給別人不痛快,否則等哪天你自個兒掉腦袋的時候,便曉得其中的利害了。
師傅把他調教的很好,出師以後他從未失手,凡是上下打點過的,都是乾脆利落一刀的事,至於沒有銀錢打點的,只要不是窮凶極惡實在惹人厭的,也就給個痛快,就當是積德了。
只是這砍腦袋砍著砍著,砍了有些個年頭這劊子手有些厭煩了,許多看不順眼的,又沒在他那兒使過錢,往往就是隨手打賞一刀了事,半邊脖子沒斷,還喘著粗氣喊疼的,就再補上一刀。
嘖嘖嘖,可惜了這細皮嫩肉的小娘,估摸著隨手一刀也就腦袋落地了。
鼓點響了起來,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躍,越來越重,越來越急。
會有人來救她嗎?爹,余叔,趙叔,張伯伯,錢叔,他們都死了,還有誰能救她。
連他也.……
余文昭不再想了,她閉上眼睛,默念著那個曾要掀起她紅蓋頭男人的名字。
鼓點停了。
劊子手舉起了刀,刀卻不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