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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二 秋後當問斬

  當松峰山山主高旭救人性命於水火之中的義舉傳遍江州與徽州宿州二州之際,作為江州州城所在的武漢城,也做出些表示來,江州織造局督辦親手所產兩千件棉衣被放到城門外的饑民手中,還有城內糧倉所能調撥出來最多的糧食,讓東西兩處城門外熬煮的粥鍋數量也翻了一番。

  這些俱都是江州刺史所為了保住自己官帽子所能竭力做的全部舉動,否則戶部一年一度的考評他不論在怎樣去疏通關節,都是板上釘釘的下等無疑,唯有此刻殫精竭慮為那位皇帝的北伐大業分憂,才能在江州這個最是肥腴不過的所在繼續做他的封疆大吏。

  武杭城內今年少有點題所謂瑞雪兆豐年一流的詩詞曲賦,哪怕是城裡有名的詩家都不約而同保持沉默。

  許多城牆以外的饑民屍首已經多到無法收斂的程度,梟鳥和野狗肆無忌憚地啃食著尚還有一口氣的人,而身旁稍微還有點氣力的人也不去驅趕,只是待到這些肥圓鳥獸心滿意足離去時,才爬上前去啃一口肉。

  所謂易子而食,在素來以富饒著稱的江州發生,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江州官道旁,還有膀大腰圓的屠子磨刀霍霍,旁邊有沸水大鍋,售賣所謂兩腳羊,一斤不過五十文,適時吃人屍的野狗肉尚且要三百文錢一斤。兩腳羊,便是人,只有雙腳。

  松峰山山主高旭的大車救了相當數量的饑民,可畢竟不是全部。

  江州商賈的產業多也蕭條了,一是各地封城的令阻滯了貨物與銀錢的流通,二是現在即便是車隊行在江州官道上,如無足夠人手護送,都會遭到已經餓瘋了饑民的襲擊,一旦找尋到任何能吃的東西便往嘴裡塞,全然不顧車夫和路護鏢師的鞭打,同時也會將哪怕是馬嚼頭在內所有能帶走的東西擄掠一空。

  與商賈產業一同蕭條下來的還有江州的煙月場所,畢竟飽暖思淫慾,若無飽暖,何來淫慾滋生?武杭城胭脂巷的客人也便日漸消減了,原先見面就得十兩銀子的頭牌,而今合夜之資不過區區二十兩白銀而已。

  胭脂巷裡青樓的生意差了,翠姐經營的樓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來這兒用早點的客人少了不說,就連嚴老爹午後的說書,聽客都少了許多,往往說到口乾舌燥,擲上來的也僅有稀稀拉拉的銅板,甚至還不夠孫媽媽每日出去採買的菜錢。

  縱是孫媽媽有一文錢掰成兩瓣花本事,魏長磐還是眼見每日菜肴的分量愈發少了,嚴老爹的米酒也開始摻水,翠姐每次往臉上塗抹脂粉時都得長吁短嘆一陣,妝容也淡了,在他看來卻更好看些。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一晚合上門板后,翠姐將人都召集齊了,將賬本攤在廳堂里的榆木飯桌上,「這兩月,進項還不及虧掉銀子的零頭,這樓每開一天,都是在往裡虧銀子,倒不如早早把門關了。」

  翠姐說著,瞧了眼正拿著塊破爛抹布擦桌椅的魏長磐,雖說手腳是勤快利索的,幹活也從不偷懶,是難得的小廝,在來客每況愈下的情形前,這點活計就算是三人應付都綽綽有餘,這會兒再多個小廝就顯得有些畫蛇添足了。

  「磐子你過來。」

  翠姐喚著正拿著那塊破布對一處油漬一擦再擦的魏長磐,他當了小廝后,樓里物事表面那層陳年積垢都沒了,廳堂里整個的也亮堂了起來,這處原本在胭脂巷中遠算不上規整用飯聽書的樓子,此時儼然比胭脂巷裡數一數二的青樓都要齊整許多。

  還在鎮上那會兒,小青樓里的麗人兒們什麼都好說話,唯有樓里清潔這一塊是萬萬打不得馬虎眼的,角落裡的灰塵都容不下,若是被小竹兒找尋到幾處,那魏長磐那天非得少吃一碗飯不可。

  故而哪怕是在自家那間小草屋裡,他同樣凡事以整潔為先。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崔小山如是說。

  「活幹得不錯,大傢伙兒都看在眼裡。」翠姐緊接著又是話鋒一轉,「可這會兒樓里的境況你也見著了,實在是要不了再來個小廝,現在這慘淡經營的境況,只怕再不用三五個月,胭脂巷裡只怕是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翠姐的言外之意,出乎魏長磐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現如今胭脂巷乃至武杭城裡那一處生意人家不在讓多餘的人手捲鋪蓋回家?說句公道話,翠姐這旁敲側擊的法子已經比不知多少心狠手辣之輩,直接將人鋪蓋扔出去掃地出門不給半點盤纏的手段好上太多。

  孫媽媽剛要開口打圓場,卻被翠姐以眼神止住了,這個歷經了不少疾苦的老媽媽也知曉這會兒樓子里的難處,只能是欲說還休。

  而嚴老爹此時照舊是裝聾作啞,既無半點贊同翠姐的意思,也無絲毫替魏長磐維護的打算,這個邋遢的半老漢在這種場合從來只是看著油燈明暗,若是稍亮了,費油多些,便要將那燈芯捻暗點。

  心裡明白了翠姐意思,多半是要他捲鋪蓋走人了。魏長磐低頭盯著自個兒的腳尖,卻也不說話,只是這麼乾耗著。

  這會兒要是被趕出門去,不暴露武道境界多半是找不到一份能填飽肚子的活計的,更別提再去還三十多兩銀子的債。

  憑他在山上水裡刨食的本事,在雪這樣大的冬天出城到餓殍遍野樹皮草根都被啃乾淨的城外獨自活上幾月,也是件讓人心驚膽戰的事,更何況還有那些想要殺他的人。

  所以他哪怕是就在這沒皮沒臉乾耗著,也不能就這麼出去自尋死路。

  「得了得了,瞧瞧你那沒出息的樣。」翠姐抬手賞了他一個腦瓜崩,神情無奈,「畢竟眼下城裡城外都不安生,這會兒趕你出去,傷還沒好利索,把命丟了怎麼辦,誰來還老娘的銀子。」

  「活兒你先干著,只是你拿到手的銀子可就得沒了,誰讓磐子你這麼能吃,幹活兒能一個頂倆,怎的吃飯還能一個頂倆。」

  翠姐攤攤指腹粗糙的手,長久沒捨得用桃膠的護指,指腹內里已然長了老繭,再彈琵琶時便不會次次都被弦勒得青紫腫脹,桃膠護指的銀錢也就省下來了。

  她不是沒動過真把魏長磐掃地出門的念頭,只是銀子沒人來還,說不得還是作孽的事,讓有些信佛的翠姐也就作罷了。

  「明兒個我起個大早,說是城東新放進來一批賣菜的,便宜些,去晚了說不得就沒了。」孫媽媽說道,「磐子身子骨還沒好全,瞧瞧有沒有新鮮棒骨,回來燉湯,也是給大傢伙開開葷。」

  「我少動點.……吃少點。」

  「那今年就不置辦冬衣了。」

  其餘三人都說了能幫樓里減免開支的言語,唯有將裝聾作痴這門功夫修鍊到極精深地步的嚴老爹依舊一言不發,只是偷摸著將位置移到了靠近上樓梯的地方準備溜之大吉。

  「老嚴吶。」翠姐不知何時繞過來封住了嚴老爹退路,俯下身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您瞧瞧您這身子骨,不喝酒說不準不是更硬朗些,還兌什麼水啊,不喝不就得了。」

  「先賢有雲.……」讀過兩年書的嚴老爹嘴裡嘟囔著。

  「去!」

  孫媽媽和翠姐喝道,嚴老爹便舍下那隻還有淺淺小半酒水的酒碗抱頭鼠竄。

  「城外死了這麼多人,城裡還要砍人腦袋,真不知道那幫官老爺腦袋裡想的是些啥。」

  終於逮到嚴老爹的孫媽媽嘴裡念叨,手抓著在魏長磐面前顏面盡失的嚴老爹長衫后領。

  「砍腦袋,砍什麼腦袋,砍誰的腦袋?」翠姐漫不經心地問,手上卻還揪著嚴老爹的花白頭髮。

  「還不是前頭被官府押著遊街示眾的女娃,說是食人心肝的妖魔,我怎麼看也不過是個女娃而已,哪能和妖魔沾上邊。」孫媽媽騰出一隻手來掐嚴老爹腰上軟肉,「還喝不喝了,喝不喝了?」

  「告示貼在外面,官府大紅的印蓋在上面,哪能有錯。」翠姐說著,一面同樣揪著嚴老爹花白頭髮附和道,「還喝不喝了,喝不喝了?」

  「不喝了不喝了。」嚴老爹忙連聲討饒,翠姐和孫媽媽便鬆開了手,都露出得勝的笑來。

  「怎麼……這麼早。」

  竭力將聲音穩定下來的魏長磐開口問道,慘白的臉色卻是再難掩飾。

  那盞菜油燈被嚴老爹捻到燈火僅有黃豆大小,勉強視物已是不易,更不消說細看人臉色,孫媽媽拍拍手,疑惑向魏長磐答道:「不是人都說秋後問斬,拖到現在還不是因為城裡外都不安生,磐子你咋連這都不知道。」

  「沒什麼,問問,問問而已。」

  那塊骯髒的破布被他緊緊攥在手心裡,他言不由衷地說。

  是啊,秋後當問斬,拖到今天僅能算是僥倖而已,他慘然地笑,端起那隻嚴老爹的酒碗,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他能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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