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義薄雲天
江州但凡有城牆的郡縣,城門大多是緊閉的,槜李郡郡城也不例外。而城牆約莫是久無戰事未曾修補的緣故,脫落的城磚便有相當數量,坑窪之多,足以令任何一名身手稍微矯健的年輕人攀上那不高的城垛。
在城外搭了窩棚等死的饑民,而今能做到這點的已然不多,然而即便是距離徽州最遠的二郡,槜李郡郡城外的饑民依舊多到槜李郡守要在至少五十名刀劍出鞘護衛中才敢出城慰問的田地,這些等死的人中不乏有武道境界傍身的人物,選擇鋌而走險翻越城牆夜盜槜李郡糧鋪,卻被守在周圍的兵卒擒殺當場。
周鐵蛋躺在被挖出一個容身地方的稻草堆里,身上身下都是被晾晒乾的稻草,其中偶然能發現的稻米都被他搜集起來,塞到嘴裡咀嚼,待到嚼成小小的一股米漿,在和著一口雪咽下去,便能給他一種剛剛吃了滿滿一口白米飯的錯覺。
他沒有生火,稻草堆里卻比外頭暖和得不止一星半點,他就在這裡趟著,終日在半夢半醒間昏沉,不必抬頭看到自己破衣爛衫下難掩乾癟的腹和根根夯出的肋骨,周鐵蛋似乎也不覺著自己有多餓了。
肚子已經不屑於在發出咕咕的聲響和陣痛來的周鐵蛋,腦子已經遲鈍到抬起的是左手還是右手都得分辨的地步,卻還是不肯出去覓食。
最早流落來江州的人中便有他,早先還被一好心莊戶人家收留下來,管了十幾頓飽飯後,得知這消息的饑民便蜂擁而至,幾百人半乞討半搶掠,將這莊戶人家存糧吃得乾乾淨淨,還有靠他奶奶吃飽肚子忘恩負義的,給人家黃花大閨女糟蹋了,官府的人來了以後也沒法子找出那人來,只能本著寧殺錯不放過的道理,將到過那莊戶人家的男人都押到官府去挨三十下板子,卻也不給他們吃牢飯的機會,又將這夥人重新押到城外后閉上城門。
這稻草堆在這會兒的城外,是僅比有被當地人家收留差的去處,能遮風擋雪還暖和,比那些破布樹杈子搭起來的漏風窩棚要強上許多,壞處便是這些一人高的稻草堆都垛在田間地頭,距離官府施粥的棚子太遠。
遍布全身的癢傳來,周鐵蛋不用看也清楚那些原本寄身於稻草堆中的虱子跳蚤在做崇,這從他鑽進這稻草堆里的第一天起便知道了,只是和出去挨凍比起來,這點癢便無傷大雅。
「吸吧吸吧吸吧.……」他對著身上那些肚子滾圓有黃豆大小的虱子有氣無力地說,「餓死爺一個,餵飽一群,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周鐵蛋翻了個身,將受了杖刑的脊背暴露在空氣中,沒有得到及時的醫治,傷處正散發著難聞的腐敗氣味,唯一的好處便是天冷,還不至於生蛆,只是就這麼拖著,總也好不了,也不痛。
隱隱的,他嗅到有熬煮糧食的香氣,多半又到了施粥的時候,這會兒能搶到一碗稠粥的都是狠角色,沒有這能耐的,便只能湊近了聞兩下粥香,餓到沒氣力走動的,連這粥香也聞不著。
要周鐵蛋拖著步子走到粥棚前不難,可要是憑著他那兩下搶到一碗粥,只能說是天方夜譚,能湊近些聞兩下已能算是萬幸,就不用空耗氣力了,而且他一旦出了這稻草堆,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得被人鳩佔鵲巢,幾天攢下來的氣力說不定還不夠揪人出來。
然而稻草堆里零零落落散著的稻米這會兒已經不容易找到,撥開稻草翻找兩三個時辰得來的一小把連攥都攥不住。
睡吧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心裡是這樣安慰自個兒,他眼前卻沒來頭地浮現出老家徽州那地兒的吃食,噴香的肉湯上灑了剛從地里拔出來的翠綠香菜,湊在碗邊喝口,便能沾上滿嘴的油花兒,還有那加了紅澄澄辣子油的格拉條,加了焯水的豆芽和花生,拿筷子拌拌,金黃粗長的麵條兒沾上辣子油送進嘴裡.……
這會兒要是讓他敞開了吃這格拉條,最少也能幹下五大碗,不,十大碗!
原本乾燥很久了的口腔中生出津液來,周鐵蛋想著故鄉吃食的滋味,一面將早先藏起來捨不得吃的六十七粒稻穀中排出二十粒來,又伸手出去抓了把和著些許泥污的雪,另一隻手將那些半數都是癟了的稻穀送進嘴裡,上下門牙和舌頭合力,將外頭那層吃進去會卡在喉嚨里的穀殼和內里白胖的稻米分開,又把門牙和嘴唇之間存著的穀殼小心吐在手心裡。
槽牙將嘴裡那些或是飽滿或是乾癟的米碾碎以後,混著唾液,竟是生出了一點甜味來。周鐵蛋將那股米漿匯聚到舌尖上后,把另一隻手上那團捂得已經有些化了的雪送進嘴裡,然後囫圇吞下,泥沙刮擦著他的喉嚨和口腔,帶著一點痛,像是辣子。
這片刻的滿足后便是涼,從他嘴裡自上而下席捲的涼意到他的肚子時發出了鈍刀子割肉一般的絞痛,許久沒有硬貨到來的肚子禁不起這般粗暴的對待,終於發出些動靜來。
要竄稀,周鐵蛋急了,要是餓久了再來這折騰一遭,只怕是得去見閻王爺。然而肚子里的風雲變色和身後里有什麼玩意兒呼之欲出的感覺不像是作偽,要是再不鑽出去,只怕他在接下來就得睡在自個兒的屎里.……
急中生智的他終於找尋到了憑現在匱乏腦力現在所能找到的最好主意,他將一根手指硬生生塞到了那正呼之欲出的地兒,強行堵住了那股洶湧浪潮的來勢。
這極難的活計與那位提倡堵不如疏的治水能吏理念背道而馳,可如若論起難易,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洶湧的浪潮被周鐵蛋以大毅力遏制在了狹窄的出口處,不甘地發出幾聲哀嚀後退卻了。
他鬆了口氣,打算撤回那根可謂是立下汗馬功勞的指頭,然而剛稍有鬆動的一剎那,那狡詐的浪潮再度捲土重來,周鐵蛋才稍有鬆懈的防線逐漸有潰散的趨勢,卻被他一咬牙,強行將那根指頭推進兩寸,孤軍深入到最後一根指節都沒入其中時,那浪潮終是老老實實平復下來。
周鐵蛋深深凹進去的臉頰上帶著得勝不易的微笑和冷汗,他心神全被這牽引,全然未曾注意到越來越近的腳步。
稻草堆側面他用來遮掩洞口的稻草被人用劍鞘戳散了,感到外面撲面而來寒意的周鐵蛋用家鄉話罵了兩句,也僅限於兩句,因為再多罵先前吃進去的那二十粒稻穀估摸著也就白吃了。
「堵上,堵上……」他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又說了兩句。
「松峰山弟子,來給諸位送糧來了。」先前拿著劍鞘戳稻草堆的人開口,中氣十足全然不像有半點挨餓的聲音讓周鐵蛋生出念想來,還有外頭傳來的,久久未曾聞到的香。
戳破稻草堆那層薄薄屏障,臭不可聞的穢氣撲面而來,讓那素來極重清潔的松峰山弟子當即便想掩鼻離去,想起出山門前那新任外山管事傳來山主嚴令,也只能強忍著擠出笑來說道:
「每人兩張餅子,一碗粥,不怕不夠。」說罷便輕輕將手中的餅子扔進去,那碗還冒著熱氣白粥放在洞口。
那兩張滾圓的餅子滾到稻草堆里形容枯槁的饑民臉上,被後者一把抓住後用嘴撕下半張后往嘴裡塞,乾冷的餅子是難下咽的,他被噎住后卻依舊玩命往嘴裡塞那張許多人都不願看一眼的餅子。
「慢點兒吃,慢點兒吃,不夠後頭還有。」松峰弟子低下身,像是要勸他,卻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稻草堆里的周鐵蛋將那口餅子吞下去,嗚咽著,搖晃著頭,用十指捏著那張餅子,向稻草堆洞口的松峰山弟子磕頭不停,嘴裡含混的,說些感恩戴德的話。
這松峰山弟子笑笑起身,轉身望向身後的情形,大車上堆疊得和小山一樣高的餅子,需要兩人合抱的木桶里裝著熱氣騰騰的白粥,圍在大車周圍松峰山弟子服飾的人抬劍,將那些拿些鍋碗瓢盆的饑民擋在大車外,僅留可供一人上前的道,大車上站著的兩人一人發餅子一人拿著葫蘆瓢,給大車旁饑民手裡的盆碗裝滿白粥,又往上頭放了兩張有兩隻手掌大小的餅子,才去招呼下一個人。
槜李郡郡城外,武杭城外,棲山縣城外,漁鄞郡城外,松峰山的大車的來到給了徽州宿州二州的饑民們活下去的更大可能,五百多輛大車,其中還有許多由耕牛拉著,極不體面,而帶來的卻是救命的食糧。
松峰山山主高旭以幾近未卜先知的能力,在江州秋收時便開出高價大肆收購米糧,沒人知道為什麼這位新晉的江州江湖共主為何會需要這麼大一筆糧食,卻也沒人會和銀子過不去,在絕大多數銀子都是通過借貸手段得來的情況下,高旭在徽州宿州二州飢荒的消息剛傳入江州時便囤積了數十萬石的糧食,為此甚至將松峰山田產出賣大半。
此舉甚至為身在京城的烈帝所知,高旭被冠上高雲天的名頭傳入這位大堯皇帝所知,後者龍顏大悅之餘,高旭江州江湖共主的身份也被這位帝王認可。
數十萬石糧食換一個江州江湖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