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他鄉故鄉
「不去?」翠姐的眉由於詫異高高挑起,孫媽媽鬆開了她衣角,轉而又在桌底下使勁踩魏長磐腳面,卻不曾踩的是四仰八叉癱坐著的嚴老爹,疼得他差點將手裡那半碗米酒給扔嘍。
孫媽媽沒什麼家人,這幾年著實攢下些銀錢來,不說能置辦宅子,藏錢小木匣里隨便一掏便有小一百兩銀子。翠姐先前對魏長磐鄭重其事所說的「棺材本」,其實不論對她還是對孫媽媽而言都只能算是筆不大的數目。
然而武杭米貴,但凡能安居下來,皆是不易,斷然沒有將銀子隨手拋出去的道理,不過早年生養過一胎的孫媽媽當初一見著魏長磐,便覺著和自己的狗娃子有些像,心裡沒來頭的有些動了,這才出錢出力將他救下來,也不圖什麼報償。
這幾天變著花樣給魏長磐做些補身子吃食的孫媽媽,腳下愈發使勁,給嚴老爹整得那叫一齜牙咧嘴。見魏長磐仍是不為所動,也不敢再加力,生怕傷著他身上哪處斷骨。
滮湖這會兒還由江州衙署中人和兵丁掌握,即便是回去了,也找不著煙雨樓的人,想必棲山縣張家槍的境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要知道,這兩個江湖門派,至今還都掛著匪類的名頭,同時算是張家槍和煙雨樓中人的魏長磐,大概也是城門口告示上那幾張畫像同黨一般的人物,要是貿然出了武杭城,憑他這重傷方愈的身手,只怕是從三兩個捕快手中走脫都不容易,更不消說松峰山與割鹿台的那些虎狼。
錢二爺和張五這兩年,對魏長磐的看重可謂是與日俱增,隱隱也有了在張家槍中這一代人中領銜的姿態,按理來說這類年紀輕輕的後患是最忌諱留下條性命來的,只是被那騎射存了玩弄致死的心思,他才僥倖存活下來。
這些天也逐漸梳理出這些來的魏長磐,對自己有幾斤幾兩的分量心知肚明,莫說要去殺上松峰山和地址都不知在何處的割鹿台尋仇,只怕剛走進松峰山山門便得丟命。
他很怕死。
沒有英雄兒女死則死矣的激昂大義,也沒有大盜醉酒高呼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膽。
魏長磐才過了沒兩年不用餓肚子的日子,不想就這麼死了。
當錢二爺縹緲的魂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從心底升起的除去哀思以外,還有無邊無垠的恐懼,他害怕就這麼變成一團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害怕再也見不著活著的人,這恐懼大到壓過了興許他本該有對殺他師父人的憤怒,恐懼像是盆冰的水,就這麼淋頭澆下來,霎時間就把他的怒火澆熄了。
這在別人的眼裡,或許會被罵成忘恩負義的吧。
他的腦袋一點點低垂下去,不敢去對上翠姐的眼神。
桌山的菜油燈芯噼啵著,嚴老爹嘴裡又開始念叨,啥事不幹就這麼干點著兩根燈芯,多費油,說罷拿起根筷子來把其中一根燈芯給挑了出來。
眼見魏長磐一聲不吭,翠姐也頭疼起來,又抬手對著眼前的算盤好一陣撥拉,彈慣了琵琶的手指打起算盤也仍是有力的,算盤珠碰撞發出的聲響在偌大的廳堂里回蕩,被緊閉的門板給擋了回來,如此往複,便小了。
一刻的時間,翠姐終於在算盤上撥拉出了結果:
「一月一兩二錢銀子,包吃包住,扣掉二錢銀子,滿打滿算一兩銀子工錢,七錢銀子來還賬,三錢銀子給你自個兒,也得四年多才能還清。」
「你可想清楚嘍,你這才幾歲。」翠姐說出這話后,孫媽媽趕忙開口,「哪怕是出去胭脂巷裡隨便哪家,工錢也必咱這兒多些,怪不得小翠小氣,實在是這地方也小,人手是緊,可要是再多的工錢,也給不出來了,實在不行,你走就走罷,老婆子這點銀子,不要也罷,你什麼時候想起來了,什麼時候再捎回來也好。」
言外之意,竟是打算連這銀子也不要了的孫媽媽,只想著這越瞧越和自己兒子想象的小夥子,早早走出這不知蹉跎了不知多少男子光陰的胭脂巷。
「孫媽媽。」翠姐才想止住孫媽媽說話,卻已晚了:「是去是留,看著辦吧。」
她想著,若是這小子走了也好,這般不堪品性顯露出來,便是強留下來,也不是什麼好事,還給這兒留個禍患。
只是可憐了孫媽媽,白白送出這麼些銀子去……
「好。」魏長磐卻抬起頭來,答應了。
「要走?」此言一出,翠姐也就再不客氣了,指向門板,「輕便,不然一晚上的房錢可沒人幫你付。」
魏長磐被她嚇了嚇,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我說是留下來幹活掙銀子還錢,欠了銀子,哪有不還清人家債就走的道理。」
翠姐嚴老爹孫媽媽都愣住了。
於是乎武杭城胭脂巷裡一棟舊樓子里多了個小廝。 ……
【歷史】
大堯烈帝四年的冬,對如飛蝗過境一般湧入江州的臨近州縣饑民而言,老天爺不管下頭百姓死活,拚命往下落雪的同時,要了來自徽州宿州兩州數十萬饑民中半數的命,這些沒有禦寒衣物的人在吃光所有能找到的蛇鼠走獸之後,又啃完了郡城縣城外所有的草根樹皮,然後就只能拖著浮腫的四肢爬到那些緊閉的城門前,在茫茫一片的雪中等死。
粥棚和富戶施捨出去米糧對與日俱增的饑民而言只能算是杯水車薪,粥棚每口熬煮了數百人分量的稠粥,饑民排起的長龍中能到的僅有半數,施粥的人無奈,在還有半鍋粥的時候往裡加清水,將稠粥攪成一鍋稀飯,縱是如此,還是有八成的人只能空著碗回去。
當江州的官員們想要加大賑濟力度時,掌管糧倉的官吏向他們發出了警告,大堯糧倉中地處江州也是儲糧最多的嘉禾倉,原先最少也有五百萬石的米糧,而今卻僅剩一百八十萬石而已,要在提供大堯江州官軍用度的同時,再調出糧食來,只怕是捉襟見肘。
從鄰近州府買糧?有大堯糧倉稱謂的江州尚且如此,鄰近幾州自顧不暇,哪裡還能調得出糧食來。
江州刺史府鄰近年關,手裡能調撥的銀子也還有相當可觀的數量,卻換不來糧食,只能眼睜睜看著緊閉的城門外,餓殍和還剩一口氣的饑民在雪地上橫著,黑壓壓的,在尤其注重政績的江州刺史看來格外扎眼,卻又無計可施。
大堯朝廷的詔書送到了徽州宿州兩位刺史的手中,減免這兩州各自三年賦稅,跟著詔書來的還有從國庫中發配來的,江州今年新繳的米糧,解了這兩州燃眉之急,災情也就不再糜爛下去。歷朝歷代的農民,但凡還有一口飯吃來吊著氣,都是不願背井離鄉,死後去做那孤魂野鬼,徽州宿州飢荒之嚴峻,也就可管中窺豹。
然而在徽州宿州災情得以消減時,大堯京城龍椅上的烈帝則向江州刺史府發出了言辭最是嚴厲的詔書,責備這位江州刺史無能,後者有口莫辯,對轄境內饑民的賑濟力度若是再加大,便是江州本州的百姓都極有可能有許多熬不過這個冬天。
江州刺史上疏為自己辯護的奏章中解釋了為何江州饑民亡者遠超徽州宿州兩州,以及江州嘉禾倉再也拿不出更多糧食來的事實,卻令大堯京城龍椅上的那位皇帝龍顏大怒,責成這位封疆大吏在一月內將江州饑民凍餓而死的數量下降到一個極低數字,嘉禾倉也必須為他來年春的北伐提供不少於二百萬石糧草的支持。
這個在江州即便是豐年也是少有的糧草數目,在幾次三番的上疏后降到一百八十萬石,再降到一百五十萬石,最後到一百二十萬石,再無商量的餘地,江州刺史才在掏空嘉禾倉最後一粒米的情況下湊夠。
至於這位大堯皇帝北伐的結局,《逸書·謚法》有云:武而不遂曰烈。
想要效仿祖輩武功的這位皇帝,窮其一生想要將自己旗插到北方那些寒苦草原的土地上,為此不顧大堯東南災情,然三次北伐皆飲恨。
登基以後便急欲想要證明自己的皇帝最後在了第三次北伐的歸途中駕崩,在濺滿泥水的輦輅里,他一生的宏願,和碌碌的車馬聲一樣,都消散了。
後世的史官在評價這位大堯的皇帝時,痛惜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如果沒有那三次北伐,而是一如前朝的帝王做個守成之主,以他在北伐中展露的驚才艷艷,大堯在史家筆下未嘗不會再添五十年乃至百年盛世國祚。
興師動眾,以舉國之力去搶奪北方那些貧瘠的土地,是歷代志在開疆拓土帝王的志向,然而北方的草原上同樣會出現的雄鷹,讓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們,只能帶著兩敗俱傷后的大軍回鄉,帶著草原上的牛馬和美麗的異族公主,還有不知多少人就這麼葬在他鄉。
每一個想要開闢疆土的帝王,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不過是想要證明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