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好男兒當志在四方
今年武杭城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都要早些日子,官府也在城東和城西兩處城門口搭了施粥的棚子,每處每天都有兩口大鐵鍋燉煮著摻了米糠雜糧的稠粥,排著隊領,每人一碗,還偶有城裡的富戶發善心,拉來整車的米面散下去。
即便是江州,今年的年成也是不好,更不說才遭了大旱蝗災的臨近徽州,一州之地竟是顆粒無收,全靠朝廷放下來的賑災糧食,卻仍是餓殍盈野的慘狀,故而這年背井離鄉流落來江州的饑民便足有數萬之眾,幾近江州中等縣份兩三縣的人口。
早先江州刺史府對這些饑民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而武隨著這些人的湧入,武杭城內衙署每日報上來的案子便讓所有衙役都忙得腳不沾地,不得已,這武杭城城門尉受了令,八處城門都不許饑民進城,若是有強行闖城的,擒殺也未嘗不可。
城內亂相稍許緩和些后,武杭城內的文官老爺們又發現城外饑民中每日抬出來的屍體翻了數翻,連城外亂葬崗都掩埋不下,有的連裹屍的草席都沒有,就這麼擱在路邊任由野狗啃食,大煞風景,這調撥出糧食施粥,又抽調衙署中人去將那些暴屍荒野的饑民妥善安葬,以免驚煞了出城賞雪貴人們,又污了她們的眼。
然而胭脂巷中的女子,一年之中,除去正月初一能有空閑自娛。
此後,便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淚眼裝歡又一年。
不過落雪了,胭脂巷也是難得落個清靜,風雨無阻的嫖客,畢竟也是少數。
巷頭的幾家,底子雄厚,自是不用憂心閑這一日會如何,只是巷尾那些大多只能掙一日銅板花銷一日的,此時就免不了要餓肚子。
在這胭脂巷中待了些日子,魏長磐不用翠姐相告,也大致清楚了武杭城內,不止胭脂巷一條巷子,穿城而過的龍浦河兩岸河房,也多是聲色之所。
而魏長磐棲身的地兒,則是胭脂巷內為數不多不做皮肉生意的。
年紀輕時也在這行當中廝混過的翠姐,一手下出輪琵琶細膩柔和,是小時被在鄉下窮到活不下去去賣到胭脂巷后挨了不知多少下竹板子後學會的,奈何姿容不出彩,做不了當紅的花魁,僅能當個清倌而已,卻是僥倖能賣藝不賣身的。
而後嘛,翠姐不提,他也不去問。
胭脂巷中段位置的二層樓子,縱是有些破舊了,每月的租子也得有十兩銀子,在這僅有三人的地方,二層樓四間屋,兩間小的由嚴老爹和孫媽媽分別住著,稍大的兩間一間原本堆著雜物,另一間則是翠姐居所,前者同時也是她梳妝的地方,怎奈何忽的多出魏長磐這麼個大活人來,便只能將那些雜物都扔出去,這才騰出一個人的地方來。
為此,最是可惜東西的嚴老爹有意無意在他面前念叨了好些次,這個吝嗇在胭脂巷裡也是小有名氣的說書人,乾瘦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長衫掛在身上。當初也是走投無路餓倒在這門前,被好心的孫媽媽救起了,灌下一碗米湯,便回過魂來,自此便在這兒說書為生,收的銀子中八成被收上來補貼樓里開銷,其餘的便留給嚴老爹自己喝酒了。
至於孫媽媽,在胭脂巷內一家大青樓做了半輩子的老媽子活計,是出了名的好心。只可惜有次無意間壞了樓里規矩,給趕將出去,便和翠姐一道搭夥過日子,倒把這樓子里三口人的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胭脂巷裡客人宿醉后一早空著肚子出門,除去粥糕擔子能果腹以外,稍許有些身份的,都不樂意光顧這難免有些有失身份的粥糕挑子,孫媽媽看準了這些客人心思,便讓翠姐花些本錢將樓子里一層規整規整,她再做些精點心,便是一條財路,雖不能算是日進斗金的買賣,可若是遇上哪位才一擲千金的豪客光臨,吃得稱心了,隨手打賞便是筆相當可觀銀錢。
只是這種要運氣才能的事兒也不是天天能碰上的,故而最為靠譜的進項,一小半是嚴老爹的說書,一大半則是翠姐一手琵琶和姿色。
在胭脂巷內,最少也得有一錢銀子合夜之資,是條不成文的規矩,胭脂巷內女子之外,還有相當數量的廚子馬夫小廝雜役,花銷不起這一錢銀子,可也得找些樂子,嚴老爹的說書也就成了這些人忙裡偷閒的調劑,午後到入夜前,這樓里一層樓的擺設便都撤了,讓拿著板凳的這夥人都進來聽說書,聽到緊要處賣個關子,如雨的銅板和出現不多的碎銀便一齊擲上來。
待到嚴老爹說到口乾舌燥時,翠姐也差不多該下來給他解圍,一手琵琶彈著晃晃悠悠的調子,和她有意無意露出的肌膚一道,像是要把這些人的魂兒都勾走了,他們兜里本是留著賭的幾枚銅板也就不由地送了上來。
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廚子馬夫小廝雜役而言,嚴老爹唾沫橫飛說起歷朝歷代有名的王侯將相時困得像是要打盹,可一提起江湖上的奇人異事,便都一個個豎起耳朵來聽,講到打鬥場面時更是如此,翠姐輪捻快得讓人看不清手勢,嚴老爹再一拍醒木,火候便到了。
已經能下地的魏長磐幫著孫媽媽收拾完早上吃點心客人用過的碗筷,行走得稍快些,矮胖孫媽媽的聲音便又傳來:
「磐子磐子,當心些,腿腳還沒好利索,這些活兒就那姓嚴的老東西做。」
其實魏長磐傷勢遠好的比翠姐孫媽媽口中的要快,甚至於比他自己預料中也要快上兩旬,前幾日拆了夾板,原本想著差不多今日可以下地走動,他卻已然發覺身上那十幾處斷骨卻已經幾近恢復如初,甚至到了可以練拳的程度。
不知何時被孫媽媽起了個磐子小名的魏長磐一脫出了孫媽媽視線,便端著手中碗筷健步如飛朝龍浦河邊走去。胭脂巷裡巷頭巷尾兩口井都遠了些,也就是吃水時才去挑,浣衣刷碗什麼的,還是走幾步便到了的河邊方便。
早些年胭脂巷裡吃水也是從龍浦河中取的,只是而今上游開了家染坊,這河的水吃到嘴裡便總有些苦味,這才去井裡取水。
昨夜雪停了,天卻還是極冷的,屋瓦上留著殘雪。日頭升到天正中時龍浦河的岸邊還結著薄薄的一層冰,不是晶瑩剔透,還帶了黑紫的色彩,想來上游那家染坊倒也是真材實料。
魏長磐用拳敲碎上面的冰,在岸邊青石的台階上將木桶伸下去,撇了撇旁邊的臟沫子,才打上一桶水來,將碗筷放進去刷洗。
天冷,杯盤碗盞上面殘留的渣滓也牢牢得凍在上面,水泡也化不開,他往上面哈著氣,帶著溫度的白氣撲到上面,這些渣滓不多時也就化開了,沒什麼油水,洗起來也不難。
老絲瓜徹底乾枯後上面的筋被魏長磐剝掉外面的殼以後得到,刷起碗筷來就能事半功倍。
身上穿著嚴老爹舊棉襖,明顯短了一截,露出曾被斷骨戳破皮肉的手腕來,傷疤猶可怖,將息了三個月,另一隻手稍用些力捏上去卻還帶著隱痛。
實在是不能苛責翠姐找來的那接骨郎中手段不夠高明,那日魏長磐一路顛簸被趕大車的人拉來,身上斷骨中有幾處都戳破皮肉,續接了三次才都找齊全了,累得那郎中給翠姐開方子抓藥時嘖嘖稱奇,說是沒見過斷了這麼多骨頭還能撐到現在的,斷骨沒戳破臟腑也算是福大命大,又多要了三兩銀子辛苦錢才走。
這些事翠姐也都跟他說了,昨晚在一樓的飯桌上點著油燈,她嫻熟至極地打著算盤,像是個稱職的賬房先生。
魏長磐看著她打著算盤,翠姐一面翻著孫媽媽記的帳,一面和另外兩人核對些細節。
三十七兩三錢五分,抹去零頭,三十七兩三錢,再劃掉魏長磐這兩日幫著做事的酬勞,多扣點,也就還剩三十七兩。
「這銀子你怎麼還呢。」翠姐撥拉完了算盤,筆沾了沾墨,在一旁的賬本上記下這幾個字,談不上有任何風骨技法,甚至算不得好看。
「我還。」
「拿什麼還?你兜里那點散碎銀子已經扣掉了,託人捎帶消息給你家裡人?還是把你身上的那把小刀子和玉當了?」
「都不是。」
「我幹活,給你們幹活還債,還完了我再走。」
借著昏黃搖曳的菜油燈,他看著眼前的翠姐,這個不濃妝的女子臉在晃動的燈火映照下愈發顯得容顏衰老,額上的皺紋也深如刀刻斧鑿。
「不需要。」她搖頭,將手從油膩的桌上抬起,端在大腿上,「這裡有三個人,養活我們自己足夠了,做活的人也足夠了,不需要再來個小廝,更何況你現在的樣子,哪裡乾的動重活。」
孫媽媽有些不忍心了,輕輕地拽了拽翠姐磨損了平紋細布裙裝的衣角,卻被翠姐悄悄地拍開了。
「男子漢大丈夫,做什麼不好,偏要賴在女人的地方幹活,你還會些什麼?」她厲聲說,「好男兒當志在四方,幹嘛留在這裡消磨青春。」
去四方.……被松峰山和割鹿台的人追殺到天涯海角么……
有那塊寫著難看張字的鐵牌的人,滮湖上的人,活下來的,還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