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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男兒有淚不輕彈

  被扶將起來靠在兩張疊起棉墊上的魏長磐,吞咽著面前小勺中飄著黃澄澄油花兒冒著熱氣的噴香雞湯,前頭昏沉的那些天他全靠米湯和湯藥吊著命,這會兒一聞見雞湯香氣,空空如也的肚子頓時發出震天的聲響。

  一盅雞湯里的肉被悉心拆去了骨頭,肉也燉得軟爛,是塗抹著濃妝的女人帶回來的。待到一盅湯一滴不漏都入了魏長磐腹中后,她打來一盆水,在銅鏡前開始卸妝,並不顧及有魏長磐在場。

  拿著一塊沾了水的布在臉上使勁反覆擦拭后,厚重的脂粉將一整銅盆的水變渾濁后,被這個女人打開窗戶,端起銅盆隨手潑了出去,發出的聲響卻是落在水中的。

  卸去濃妝的女人,其實五官是極耐看的,玲瓏五官生在小巧的面上,塗脂抹粉時的那股子妖冶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鄰家有女初長成」之感。

  她對魏長磐解釋道:「武杭城裡啊,有條穿城而過的河,喚作龍浦河,城裡百姓浣衣什麼的用的都是這河水。」她摘下頭上那些簪子飾品,「我長你幾歲,你可以叫我翠姐,這兒是胭脂巷裡一處平常的地方,你以後便知道了。」名叫翠姐的女人露出自諷的笑,又說。

  這個已經不是很年輕的女人捨不得用桃膠的護指,畢竟每天都得彈上兩場各兩個時辰有餘的琵琶,若是天天都用,那就是筆好大的銀錢開銷。望了眼被弦勒得淤血青紫的食指,她摸著衣角緩解指腹上傳來的酸痛。

  想著還是什麼時候上街一趟去買幾套最便宜的護指來支撐幾天的翠姐終於卸下了頭上的所有零碎,如瀑的長發盤了個鬆散的髮髻,她對魏長磐沒好氣地說道:「還錢還錢。」

  「還什麼錢?」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啊。」她一巴掌作勢要拍到魏長磐頭上,卻半路想起了躺在床鋪上的人斷了十多根骨頭,手勢便由掌變爪,將他頭髮揉成了雞窩,「請郎中,抓藥,柴米油鹽,你睡的這床鋪蓋,哪個不要錢?還有老娘累死累活伺候你這幾十天,銀子啊銀子。」

  銀子啊銀子啊銀子。

  好似催命般的聲音在他腦中繚繞,讓魏長磐不由地往被窩裡縮了縮,有些底氣不足地說道:

  「前面我身上那些銀子.……」

  「你是說那十幾兩散碎銀子?請了郎中以後抓了次葯就一文不剩了。」她有些失望地縮了回來,「先前看你貼身衣裳,還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落難小兒子,還想著等你家裡人找上門來,就跟嚴老爹說的書那樣,掏出許多金銀來酬謝.……」

  「我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小兒子,我只是棲……」想到什麼的魏長磐聲音戛然而止,剎那間的神情變化卻逃不過對人情世故極其通曉的翠姐眼睛,她一皺眉,又接著追問道,「七?什麼七?」

  然而想起出門在外行走江湖,切莫輕易透露自己根腳這一條的魏長磐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轉了話頭,「我是怎麼被救的?」

  一見魏長磐打開話匣子又合上的翠姐挑了挑眉,說道:「有兩個趕大車的,見你橫在路邊,像是沒氣了,身子倒還熱著,就想拉著你到城裡,不曾想到這巷口的時候你像是不行了,這趕大車的人走南闖北,估計是怕你死在車上耽誤事,就把你扔在巷口跑了,被出去買菜的孫媽媽撿來回來,當時這兒的所有人都覺著你還年輕,就這麼死在那兒,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她語氣平淡,將空了的盅從魏長磐面前收走,坐回梳妝的桌前,說道:「要謝就謝孫媽,那些葯錢還其他零碎都是她墊的,我只不過是伺候你了些日子,她是這地兒洗菜做飯的一個老媽子。」

  「你身上那塊玉是值些銀子的,也沒動,就給你收在那兒。」翠姐指了指魏長磐身旁的那個布包袱,「還有些你身上的零碎,那把小刀子也在裡頭,什麼時候你能走動了再說罷。」

  「謝謝。」他輕輕地說。

  「什麼?」沒聽清楚魏長磐言語的翠姐扭頭說道。

  「謝謝。」

  「謝什麼謝,要真想謝,就趕緊把欠著的銀子還上,休養好了就老老實實回家,別讓家裡人擔心。」話頭繞來繞去又繞回了銀子,讓魏長磐一時也支吾住回不出話來。

  看出他窘迫的翠姐也不再去逗他,嚴肅了表情說道:「老娘伺候你是心甘情願受累,銀子什麼的就當沒說,可孫媽媽孤苦伶仃的,棺材本都掏出來花銷在你身上了,這銀子你可不能不還。」

  被窩裡傳出一聲悶悶的「嗯」聲。

  翠姐搖搖頭,拿著空了的盅走了出去。

  雖說不算及冠,可到底已經長成了,還這般沒擔當,她對魏長磐的印象登時差了。

  縮進被窩裡的少年郎竭力理著已成一團亂麻的事,宿州和江州交界處的野河道距離武杭城其實僅有三四十里距離,他那會兒被騎馬的人追著,落進深坑裡,掙出來的時候也摸不清東西南北,也站不起來,只能爬著,竟然被他僥倖爬到路邊,還被大發善心的趕大車人拉到了武杭城。

  他不知道煙雨樓的人過了這幾十天還能活下來幾個,還有被他引開了追兵的余文昭跑到哪兒藏身,在江州還是出走宿州,他什麼也不知曉,唯有身上依舊隱隱作痛的十幾處和全然陌生的環境提醒著他,他是才殺了兩個人逃到這兒的。

  血潑到他臉上的瞬間彷彿燙著他的皮肉,生平第一次殺人的魏長磐到此時方才又空閑細細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若不是全然不顧色字當頭一把刀的那兩名騎射,武道二層樓境界的魏長磐應對兩名弓馬嫻熟以逸待勞的大堯騎射,斷然沒有半點取勝的理由。

  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像是要擦去上面似乎猶在血跡,魏長磐的手微微抖著,在大堯律法中,但凡擅殺甲士一人,都是得砍頭的重罪,更何況他接連殺了兩人,可他沒有第二顆腦袋被砍。

  生平第一次,魏長磐對自己所在這國的律法產生了懷疑。

  大堯律法中同樣對殺人不成反被殺的情形作出了詳細的描述,如果行兇者手持利器,被奪刀反殺,無罪之餘,若是受傷還有官府的嘉獎和行兇者的半數家財作為補償,大堯百姓,不分貴賤,皆是如此。

  棲山縣宣講大堯律法的官吏跋山涉水到鎮子上時,言之鑿鑿地說道,但凡有不平事,皆可到衙署擊鼓鳴冤,自會還你個公道。

  可便是他所知,從棲山縣前任知縣,到江州刺史,松峰山山主那位身為江州將軍的兄長,都和所謂「公道」,有些遠。

  想這些幹嘛,魏長磐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拋之腦後,當務之急是弄清楚現在的情況早日找到文昭才是。 ……

  「什麼?能有什麼事兒,做官和有錢人吃香喝辣,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就差沒啃樹皮草根了。」翠姐碎碎念,「要說有什麼大事,前些天好像還真有一樁,貼出來告示,說那槜李郡一個叫什麼文縐縐名字的江湖門派做慣殺人越貨的買賣,給官兵一窩端了,還有個一路貨色的棲山縣張家,蛇鼠一窩,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叫煙雨樓的江湖門派也就剩下了個樓主閨女,可惜瞧著挺好一姑娘,竟是做得出那些食人心肝的妖魔手段.……」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魏長磐揮舞著還能動的一條胳膊一隻手喊著。

  「哪兒能有錯?告示上都寫著,大紅的印都在上面蓋著,哪能有錯?」翠姐趕忙將他蹬到地上的被褥抱起來重新給他蓋上,「再受涼了,小心骨頭長不好,下半輩子成個跛子。」

  她擺出瘸子的姿勢走了幾步,卻沒能如預想中那樣嚇住這個半大小子,他兀自喊著: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

  翠姐急了,生怕吵到下面的客人時,魏長磐的聲音卻一點點低了下來,只是使勁睜大眼睛,死犟著看她。

  「好了好了,這江湖裡的亂七八糟,哪裡是你小子能管得著的,好好養傷,也不知道你這渾身骨頭是怎麼斷的,別是被人給打的。」翠姐突然壓低了聲音,「可別說你和告示上的煙雨樓和張家槍賊人有什麼關係。」

  然而那雙乾乾淨淨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她,像是頭犟牛,是要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態度。

  「莫非你和那煙雨樓的閨女有什麼.……不過想來以你的年紀,也沒可能吧?」轉瞬間便猜出真相的的翠姐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這點猜疑,要這和那秋後問斬的女子有點什麼關係,她還真不敢再收留這小子。

  「那些遠得和自己沒什麼聯繫的事,去操這個心幹嘛。」翠姐微微地搖頭,「咸吃蘿蔔淡操心,還不如想想該怎麼過接下來的日子。」

  那圓睜的眼中緩緩的有晶瑩出現,滑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

  那是未到傷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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