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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我聞琵琶已嘆息

  這普天之下,有諸子百家,各家學問長處各有千秋,既有經世濟民的大賢,也有精深於奇技淫巧的工匠。大堯市井百姓喜聞樂見的演義便出自百家中的小說家之手,其中有些人物雖難登大雅之堂,一有新篇出世,卻是為百姓爭相哄搶,於民間聲譽不輸王侯。

  相傳有待字閨中的女子,讀了某位小說家文字,便立誓此生非那人不嫁,待到歷經波折后相見后,卻發覺面前的老人已是耄耋之年。斷然沒想到能寫出那般纏綿悱惻文字的會面前這形容不堪老人時,此女子當即躍入一旁的滔滔江水中。

  不過比起不甚多的閨閣文字,還是說書人口中唾沫橫飛的演義最合小到垂髫大到古稀老人的口味。這些由野史與江湖事糅雜的文字令大堯史官痛心疾首之餘,同時也是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公卿王侯津津樂道的內容,有時還改頭換面道出了大堯官史史官筆下不敢道出的王朝密事。

  小說家文字由書坊刻板印刷的同時,吝惜銀錢的百姓便從只消排出幾枚銅板,搬上家中板凳,於午後到某處固定的所在,強佔好前排的位子,等著長衫的說書人前來。

  穿著一身多是打了補丁長衫的說書人來了,一碗潤嗓子茶水,一塊驚堂木,一張三弦琴,加上他自個兒,唯有四樣物事而已。搖頭晃腦,指手畫腳,嘻笑怒罵,時而扮男,時而扮女,幽默滑稽,令人目不暇接,啼笑不止。說到要緊處時,場上哄堂大笑也是有的;說到悲苦時,聲音嘶啞,如泣如訴,聲淚俱下,聽書百姓也往往情不自禁,淚流滿面,再加上弦音低沉,似斷非斷,悲從中來,整個書場無人不悲、無人不慟。

  「且說那使劍少俠,一身白衣不帶半點黑,說時遲那時快,手中劍便在那賊子眼前……」

  驚堂木猛地拍在油漬的桌面上,發出的聲響像是響雷,將在一片混沌中渾渾噩噩的魏長磐給炸醒了。

  頭痛欲裂的他眼連眯開一條縫都困難,齊聲的叫好從身下傳來,其後便是刀劍相擊聲、打鬥聲、喝罵聲……

  難道又被那些人追上了?他來不及細想,胸前仍舊有一塊硬物的觸感,那柄匕首還在,讓他稍稍安心了些,隨後要強撐起來出去一探究竟。

  不過魏長磐一睜眼,視線便被一張塗抹了太多脂粉的臉塞滿了,見小青樓里麗人兒們渾然若天成的妝容賞心悅目的他被眼前的的景象驚到了,下意識地便要撐起手往後縮。

  然後一動便是鑽心痛的胳膊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這般的活動,被包裹得異常結實的臂膀也不會容許他做出什麼動作來。

  「哎呦哎呦,斷了那麼些根骨頭,不老老實實躺著,還想起來幹嘛,躺下吧躺下吧。」臉上能刮下來半斤脂粉的女人將魏長磐按回了溫暖的被褥中,又給他掖了掖被角,「那天撿回你來的時候,都以為你熬不過去三天,這會兒就生龍活虎了,請郎中那十幾兩銀子還真沒白花……」

  這個女人絮絮叨叨的,又轉過身去對著銅鏡往頭上髮髻里插簪子,而後又風風火火的,端來一碗聞著便刺鼻的葯,舀起一勺來給魏長磐喂到嘴邊,後者縱是百般抗拒,仍是被這個女人捏著腮幫子把葯灌了下去。

  被這樣灌下一碗難以下咽湯藥的魏長磐又被劈頭蓋臉扔過來幾樣東西,其中便有那柄他的匕首,這作為錢二爺遺物的東西魏長磐是極珍視的,他用還能活動的那條臂膀將匕首收入懷中,期間碰上胸前的那條硬物,原是塊夾板。

  「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渾身上下斷的骨頭怕是雙手都數不過來了,老老實實躺著吧。」在銅鏡前最後端詳了一遍自己的女人很是滿意,出屋前對魏長磐說道,「既然救你回來了,就萬萬沒有扔你出去的道理。」

  「這是哪兒?」

  「武杭城,胭脂巷。」

  說罷慣束羅衫半露胸的女子便出去了,曳地的綾羅裙擺拖出門檻后,屋門便閉合了。

  嘈雜的聲響又大了許多,那說書人講起嬉笑的段落,琵琶也就彈起輕快的調子,卻是他曾在小青樓里聽過的,他嘆了口氣。

  魏長磐躺在柔軟的被褥上,睜眼望著房梁,回想起先前的遭遇,恍如隔世。 ……

  羽扇綸巾的煙雨樓副樓主扔下了曾經愛不釋手的白羽扇,拔出了劍,在竭力護衛他和余文昭所乘的渡船逃竄。

  然而再如何搖櫓的舟子,仍是比不上駕著馬的騎射,那些有軍籍身份的大堯官軍有兩人從容張開手中的弓弩,炫技般分別取那不會半點功夫的舟子左右眼,在船艙中俯身的魏長磐眼疾手快,將那渾然不覺死期將至的舟子往後扯了一把,這才令那舟子堪堪避開那兩支箭。

  惱羞成怒的那兩名騎射不再存貓耍耗子的心思,隨後的兩箭則是避無可避,釘入那舟子胸口。

  岸邊傳來肆意的笑,沒了舟子搖櫓的船漸漸慢了下來,很快便趨於靜止,野河道旁的茂盛草木讓那兩名騎射的馬蹄慢了下來,僅有二十餘丈的距離,能讓在這百人中射術也能排中上的二人,將至今仍龜縮在船艙中的煙雨樓賊子當成練手的箭垛。

  不住叫罵的二人出口都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碎語,而張弓搭箭的分別瞄著船頭船尾,以防其中的人狗急跳牆想要下水。

  其中一人有些沉不住氣,先射了一箭,在余文昭臉旁幾寸的地方擦過,讓她忍不住一聲驚呼,雖然片刻后便被魏長磐捂住嘴巴,聲音依舊傳到了岸邊那兩人的耳朵里。

  對視一眼后的那兩人露出男子都心領神會的笑來,聽先前那一聲,像是個年紀輕的小娘哩。

  年紀稍長些留了幾根鬍子的騎射咽了口唾沫,在大堯的軍伍中,能見著的女人絕對比能見到的將軍要少,即便有,那也是某位將軍的家眷,哪是他們這些大頭兵能染指的?去駐地附近的窯子瀉火,一年那點餉銀能幾次便沒了,讓幾個血氣方剛的光棍士卒見了胯下母馬都有些上下打量異樣眼神。

  這船艙里這會兒還躲著的,只有個半大小子和先前發聲的年輕小娘。兩人策馬又靠近了些,距離那條船不過三丈,這二人都有十足把握不用幾箭便射穿那薄薄一層船篷后將其中人射殺后回去交差。

  只是這般,未免也太可惜了些,兩人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淫邪的火,便都一齊下馬,將弓箭和外衣都丟在岸邊,拔出馬刀泅水摸了上去。

  都通水性的兩名騎射分別向船頭和船尾迫近,動靜不小,可裡面的兩人卻是毫無反應,只怕是被嚇傻了,他們便更迫不及待地想要爬上船去。

  迎接他們的是刀。

  煙雨樓出逃的舟船中並沒有多少金銀,事實上滮湖湖心島窖藏的銀兩已經空空如也,船中最多的還是刀劍。

  那柄斬馬刀形制的重刀魏長磐揮著劈下去時格外吃力,然而在水中毫無著力的年輕騎射也只能舉起手中的馬刀封擋,卻被砸得沉入水中。

  方才爬上船尾,年長些的騎射愣了片刻,便要挺刀上前去偷襲魏長磐背心,卻未曾防備腳下,一柄短劍以刁鑽的角度自下而上刺入他小腹,為了輕騎機動的騎射極少披甲,更何況是外出操演歸來。

  他萬萬沒想到鎖在陰影處的那小娘會突然起身刺他這一劍,後悔卻晚了,拖著沉重斬馬刀的魏長磐掄起這柄難以駕馭的刀,斬去了他的腦袋。

  那沉入水中的年輕騎射才浮起,那年長騎射的腦袋便砸到了他的臉上,與之一同砸下的還有一柄沉重的斬馬刀。

  生平第一次殺人的魏長磐趕到船尾,死命搖著櫓,靠岸後向船艙內喊道:

  「向東跑,一直向東跑,到了武杭城就安全了。」

  她跳上岸,跑。

  拾起那騎射遺留下來馬刀的魏長磐掂了掂手中刀的分量,不是很重,他跑起來不會太累。

  他將船撐到那兩名騎射的坐騎岸邊,騎上其中的一匹,向身後逼近的滾滾煙塵舉刀喊了聲,隨後朝與余文昭截然相反的方向跑。

  空有勇氣的少年在弓馬嫻熟的騎射面前,能用得上,也就是勇氣和運氣而已。

  身後的騎士似乎是嫌一箭射死他不足以泄憤,亦或是那些與常見箭支大不相同的箭太過昂貴,用來殺他有些跌價,身後的騎射打了個唿哨,本來騎術就不怎好的魏長磐胯下坐騎猛的一頓,他便被掀下馬來。

  被從容不迫幾騎追逐的魏長磐不知挨了多少下,握刀的胳膊也被一刀來勢兇猛的連鞘刀給劈砍得頹然下垂,他卻強撐著一口氣跑著,被身後終於耐心耗盡的騎士策馬一蹄踹到他后心,他向前撲倒,滾到一處深坑裡后昏迷。

  這深坑讓他多斷了好些骨頭,卻也讓那些本是要補刀的騎射們離去了。

  錢二爺和棲山縣張家槍所錘鍊他的體魄在生死一瞬的剎那保全了他的性命。

  不知幾多時的魏長磐從昏迷中清醒時,掙扎著爬出坑,而後又昏迷。

  身下又是吵嚷的叫好聲伴著女子的嬌笑傳來,很累很累的魏長磐合上眼,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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