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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物是人非事事休

  滿面血污的高旭為隨行的人的扶起,艱難站立后摸出條絲帕子來抹乾凈面孔,原本還算清逸的臉腫開始腫脹起來,便有些旁人不敢言說的可笑。

  他嘴角微微抽動,將帕子貼近口邊,半顆碎牙和帶血的唾沫出現在其上,隨後被隨手裹成一團棄置於一旁的叢草中。

  在鎮口那棵東倒西歪的槐樹下,高旭最後一眼回望小青樓的所在,這棟早先看來和周遭顯得格格不入的竹樓,和這窮鄉僻壤的屋舍似乎也有了些相似之處。

  旋即他轉身走了,背影略顯佝僂。 ……

  出山道行至半途,守候在山口的松峰山子弟等雨勢稍小些便牽馬迎了上來,四蹄都包裹了粗布的矮腳馬在濕滑的山道上便不至有失蹄墜下的風險,步子已然有些踉蹌的高旭接過松峰山弟子遞過來的馬韁,頗有些吃力的翻身上馬,隨後走馬出青山。

  當棲山縣城處於目力所能及之處時,天已大亮,那匹匆促尋來的矮腳馱馬在山路上應付一二尚可,若是真供高旭騎乘,那便是大大的有失身份。那縣裡車馬行得知是松峰山山主大駕光臨棲山縣,早就將所得尋得的最好車馬自覺送到松峰山早先前來的弟子手中,銀錢自然是不消一文的。

  慶幸結下一樁善緣的車馬行掌柜身著用料最好的衣裳,親自守在早便領著夥計上下整頓雙駕馬車旁,這身子發福的胖掌柜站得腿腳有些酸麻了,山裡入秋後便涼了,他價值不菲的皮坎肩上每一根絨毛都在抖著。始終是滿臉堆笑的這掌柜臉都有些僵硬了,不住地搓著手,朝身邊的松峰山弟子問道:

  「這位兄弟,可知高山主何時能出山吶?城裡的幾十家商戶大傢伙兒合著備下了薄宴,想著給高山主接風洗塵不是.……」

  胖掌柜好些言語后才發覺那松峰山弟子別說扭頭理睬一二,便是回頭都略作表示都欠奉,不給他這在棲山縣也算是有頭有臉的掌柜台階下。這在車馬行以欺壓夥計勞力著稱的胖掌柜也不敢再多說,只是心裡嘀咕,不過是個能打些的泥腿把子,這會兒不知撞了什麼大運,也不曉得收斂些,倘若是那些給富戶看家護院的貨色,還不是給他隨手拿捏。

  心裡嘀咕歸心裡嘀咕,這審時度勢本事極佳的胖掌柜斷然是不敢做出什麼明面上表示的,只能揉揉那兩條肥腿,接著踮起腳來對山道望眼欲穿。

  見到山道口出現人影的這胖掌柜趕忙拖起那兩條肥腿來,小跑著朝山道上靠近,卻不曾站得太久,沒走出幾步小腿肚子便有些抽筋,扳起來後身形不穩,單腳小跳兩下后牛皮靴子一打滑,便一頭栽倒在面前的水窪中,摔了個狗啃泥。

  先前同是守在雙駕馬車胖大松峰山弟子發出毫不掩飾的嘲笑,高旭所騎乘的矮腳馬從容在才從水窪中爬起的胖掌柜身邊經過,隨後便進那馬車,放下帘子。

  「高山主,高山主。」氣喘吁吁的胖掌柜一瘸一拐朝馬車走來,從懷中摸出一封尚未被泥水玷污,塗抹著金粉的請帖來,「我是城裡車馬行的沈掌柜,城裡備下.……」

  「滾。」

  馬車裡傳來這極短促的一聲,短到以至於這棲山縣車馬行的沈掌柜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碌碌遠去的馬車並不會騙他。

  那封塗抹著金粉的請帖上落地,這封才還被人視若珍寶藏在懷中的紙張和滿地的泥水混雜在一處,隨後又被腳步匆匆的人和馬蹄踐踏,成了任何一個撿爛紙老頭兒都不屑一顧的東西。 ……

  馬車內的高旭用帕子堵在口上,他在那陣如疾風驟雨一般的咳嗽后鬆開了手,帕子上一片血紅。

  這咳嗽聲被馬車輪滾動的聲音掩蓋住了,除去前面駕車的馬夫,不會再有第三人聽見。

  高旭深知松峰山此時對這些示好的商賈態度至少不該如此生硬,他本人原本也是樂得與這些送銀子上來的生意人裝出言談甚歡的樣子虛與委蛇一番,畢竟此時的松峰山急需越多越好的銀錢。

  可一起去的拳比他想象中要重很多,讓高旭一時感慨欣慰於其武道進境之餘,有不得不硬著頭皮應對自己的傷勢。

  縱是體魄再強橫的武夫,腦袋上幾處竅穴也是在對敵中不得不慎之又慎保護的,存了試探自己與岳青箐之間是否有情分尚存的高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體魄的情況卻令他焦頭爛額,這處方才縫縫補補妥當,另一處有有些裂痕。

  屋漏偏逢連夜雨,野靡香的癮和痛楚同時向高旭來襲,盤膝而坐的高旭汗如雨下,面色在青、白、紅之間遊離不定,臉色是極痛苦的。

  「何苦呢,本門的香也不是洪水猛獸。」馬車前方傳來一聲喟然的長嘆,「高山主精神可嘉,若是忍得實在辛苦,只消知會一聲即可。」

  只能從牙縫中擠出一聲滾的高旭臉上青筋綻起,身軀顫抖劇烈,像是到了什麼極緊要的關頭。

  不過是一刻的光景,對他而言卻好似數年般難熬,卻也終是熬過去了。

  體內氣機在新開的一處竅穴內肆意遊走,高旭平緩了呼吸,褪下被汗浸濕的衣裳來,露出幾處新癒合的槍創刀傷,強悍肌肉上新長出的嫩粉皮肉旁是大片的瘀傷,上好的金瘡葯和松峰郡內的名醫,才能在不足兩月余的時間內將傷口癒合到這般程度。

  披上寬袍的高旭儼然又成了曾經松峰山那位遇事淡定從容的山主,他慵懶得倚靠在馬車內的軟墊上,對著先前發生的馬車夫說道:

  「野靡香的效用,不必多說,割鹿台送來此葯時高某人便知曉沾了這葯再像戒除便極難。」他用手撐起頭顱,「然而但凡能忍住一次癮,便能忍住第二次第三次,長此以往,自然也就不算什麼了。」

  馬車前的人聲沉默了,隨後語氣感嘆:「原來高山主是存了借他山之石攻玉的心思,倒是小人唐突了。」

  「割鹿台里殺人能排前三甲的刺客,對高某自稱小人,未免也太折割鹿台威風了。」

  「殺人能排前三甲,不是殺人手段能排前三甲,不然只消殺些鄉野村夫,便能成了天下第一的刺客,也太可笑了些。」駕著馬車的人自嘲道,「小人膽子不如割鹿台里驚才艷艷的那些人,敢於去殺那些真正的高手,死得自然也比我這等只敢撿軟柿子捏膽怯的貨色來得快。」

  「蜚蠊.……是你在割鹿台里的稱謂吧?」

  「賤名能入高山主的耳,著實惶恐。」割鹿台的刺客語中露出一絲訝異,割鹿台自創立以來,刺客姓名在入門時便被蛇蟲取代,在刺客身死後則被傳給下一代人,蜚蠊的稱謂在他之前已有十多人用過,其中半數都得以終老,在割鹿台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代號。

  有幸被青眼相加的師長冠以此名的刺客不是沒有經歷過險象環生的殺局,卻都能化險為夷,心中已經將蜚蠊作為保命符般存在的刺客之所以能做到在樓中殺人前三甲他心中也有自知之明,其中不乏活得比同門長久許多的緣由。

  「蜚蠊是個好名字。」他的師長為他冠名后拍拍他的臉,「可一個好運氣的代號也不是全部。」

  然後師長突如其來的一擊便幾乎打斷了他的三根肋骨,在床上休養了個把月方才能下地的刺客再見師長時,對這話似乎懂了些。

  「別妄自菲薄了,割鹿台里前十的刺客,代號高某都一清二楚,死在松峰山上的那位是蠆,你是蜚蠊,那晚帶隊夜襲滮湖的竹葉青,都是能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啊,」高旭喃喃道,「不過若是棲山縣張家那時選擇了松峰山,你們徽州割鹿台未嘗能有到江州來分一杯羹的機會。」

  「高山主,你此時說這話,只怕有些晚了。」喚作蜚蠊的刺客笑聲傑桀,「對棲山縣張家的絕殺令由徽州本台發布,現已查明棲山縣張家有張五親眷十六人,張家槍弟子二百七十三人,高山主,別忘了煙雨樓和張家槍的匪類稱謂還是你那位擔任江州將軍的兄長一手戴上去的帽子。」

  「是啊,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現在已經回不了頭了。」

  「想必此時寫著張家弟子襲殺官軍,販賣私鹽人口,淫人妻女官榜已經貼了出來,棲山縣的百姓們大概也會人人唾棄吧。」趕著馬車的蜚蠊聲音輕快起來,「高山主要不要進城去瞧瞧現在的張府?還有棲山縣商賈先前似乎還要設宴款待。」

  高旭一皺眉,從軟墊上起身說道:「赴宴可以,張府就免了,別倒了胃口。」

  「得嘞。」

  擔任車夫一角仍是得心應手的割鹿台刺客熟稔地趕著兩匹駿馬拉著的雙駕馬車,這個瞧著不過是個尋常馬夫模樣的蜚蠊對守棲山縣城門的甲士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又早早扔過去一小串銅板,高旭乘著的馬車便直入棲山縣城內。

  車廂里熏著昂貴沉香,外頭令人作嘔的血氣自然不會玷污了松峰山山主的呼吸。

  馬車停在了掛著富仙居招牌的酒樓門口,包括新任知縣在內的棲山縣全數頭面人物都迎在酒樓門前洒掃得不染一點塵埃的磚石旁,下了馬車的高旭見了如此陣仗,也不意外,朝兩旁一抱拳,便從容入內。

  應是美酒佳肴,觥籌交錯。

  前來清剿張家匪類的江州「義士」和棲山縣的人物們一齊向高旭舉杯致意。

  三年前,此地也曾有人向一位見義勇為的遊俠兒敬酒。

  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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