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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可敬不自量

  槜李郡乾塘縣的一處渡口,是眼下煙雨樓拋開滮湖附近以外為數不多幾處仍有四層樓武夫坐鎮的所在,樓內子弟現在外出採買也多是靠這條秘密水路。

  巧妙安置於千畝蘆葦盪中的此處,除非有極熟水路的當地人走近了細看,否則遠遠瞧著根本瞧不出什麼端倪來。

  「鹹菜乾飯,鹹菜乾飯,又是鹹菜乾飯,整天干著牲口的活兒又沒點油水,樓里真把咱當苦力使喚了?」

  光著膀子的煙雨樓子弟見了夜飯的內容仍是千篇一律的兩根鹹菜一碗飯,多有口出怨言,更有甚者直接把碗撂地上破口大罵。

  他們在煙雨樓中都算是有些年頭的弟子,素來在樓內都還算有些地位的,武道境界又都不低,被差遣到此處替換上一批人已有月余,終日干著從駁船上卸貨物的累人活計風吹日晒也就罷了,日子比起以往酒肉不愁的光景來自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有的乾飯鹹菜吃就偷著樂吧。」

  這夥人中唯一四層樓境界的老漢開口,「再過幾天怕是連乾飯都沒得吃了。」

  他指著被油布遮掩起來駁船上貨物,「滮湖附近莊戶人家的畜生都被樓里買得差不多了,就還剩這麼條水路能往樓里送些活豬活雞鴨之類的肉食,近些日子連活禽都少了。」

  為煙雨樓出命出力了大半輩子的老漢本該在滮湖附近的一處宅子里頤養天年,卻被吳長伯給請出來坐鎮這處緊要所在,可見煙雨樓如今人手確是到了捉襟見肘的田地。

  老漢將碗里的最後幾粒糙米飯用筷聚攏到一起扒拉進口中,又拎起旁邊大茶壺往碗中倒了半滿涼茶,一飲而盡后抹抹嘴,看了幾眼將碗筷撂在地上的人,後者便不情不願拾起來勉為其難將那乾飯嚼碎了往下咽。

  滿意於那幾人舉動的老漢將手中碗筷擺在一旁,摸起旁邊的刀來巡視,一面拿刀鞘往那些磨磨唧唧吃飯的人腦袋上敲,一面喝到:

  「吃完再歇息兩炷香,就起來接著卸貨,樓里的車子再過一個半時辰便到了,還有兩船的貨沒卸,都抓緊點。」

  腰腿都在隱隱作痛的老漢強自直起腰來,年輕時確是四層樓武夫境界的他走的也是橫練外家路數,早先境界提升倒也迅猛,只是現在上了歲數,一身本事也就隨著年歲增長江河日下。

  算算自己剩下日子也就沒幾年的老漢也明白,煙雨樓的境況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只是這些煙雨樓中堅子弟仍是一副對吃食這等小事牽腸掛肚,讓他對煙雨樓能否安然度過此次難關有些不確信。

  我年輕那會兒啊.……

  當老漢試圖對這些年輕人講起自己當年事迹的時候嗎,這些耳朵聽得起繭子了人們唯恐避之不及,找個由頭三步並兩步走開去,留下剛打開話匣子的老漢楞在當場,留下那些太多太多沒說出口的話。

  我年輕那會兒啊,煙雨樓里的年輕人都喝著最烈的酒,以用最快的刀,殺最強的敵,並以死在挑戰強敵的手下為榮。

  可現在的樓里的子弟,稍微受些苦便吃不消,談何能為煙雨樓豁出性命去?

  越想越覺得心裡不安的老漢踹了幾腳那幾個仍是坐在地上的煙雨樓子弟屁股,後者嘴裡不知嘟囔著什麼,磨磨蹭蹭朝駁船走去。

  見仍有一人落在後頭的老漢心裡也生出些火氣來,正要趕上前去給他些教訓教他不再偷懶時,那人的身子卻僵了片刻后直挺挺向前撲去。

  蘆葦盪中,水邊駁船旁,渡口案板下,不可勝數的刺客彷彿彷彿無中生有般出現。

  在水下埋伏的人用空心的蘆葦杆子呼吸,受過訓練的人可以如此這般長達三個時辰之久,此刻這些皮膚被泡得腫脹發白的刺客正將手中的短匕刺入手無寸鐵的煙雨樓子弟胸膛。

  許是對自己隱蔽手段過於自信,這些多是打赤膊的煙雨樓子弟身上也沒有擱置兵刃的地方,即便有也是幾寸長用來割斷駁船上捆綁貨物繩索的小刀,面對這些刺客們的襲殺,倉促應對間,幾個瞬剎便斬瓜切菜般,是近乎一邊倒的屠殺。

  不多時,煙雨樓子弟的血便浸潤了蘆葦盪中渡口的土地,三十餘名煙雨樓子弟命割草似的沒了。

  老漢的刀砍倒身邊的兩名刺客后咆哮,朝剩下三名仍在抱團苦苦支撐的煙雨樓子弟衝去,肩頭卻被從蘆葦盪中鑽出的刺客以甩手箭命中,險些長刀脫手。

  三名三層樓武夫,體魄練得相當強橫,又是恰巧拿到了兩把鋤頭草叉,揮舞得虎虎生風,才堪堪將那些刺客擋在一丈外。

  眼看著老漢拼著命要湊上來,這三人也是小小的振奮了片刻,同樣也揮舞著鋤頭草叉朝他靠近。

  他們會合到一處擰成一股繩,活下來的希望興許就要大上好幾分。

  多是手持短兵刃的刺客們並未進逼,而是圍成一個稀疏的圓,將煙雨樓僅存的三人圍在其中,木然地站著,望著那圓內三人的眼神,像是望著死屍。

  被這眼神弄得發憷的三人不惜體力,將鋤頭草叉舞得密不透風,像是要盪開什麼看不見摸不著的,帶給他們莫大壓力的東西。

  然而那些刺客們腳步隨著煙雨樓三人的動作挪動,只是始終將他們包在這圓中,卻任由其與老漢越來越近。

  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長時間揮舞著分量不輕的草叉鋤頭,縱是這有著三層樓武夫體魄的三人大臂也是微微顫抖,卻依舊不敢放慢手上動作。

  終於到了連老漢臉上汗珠都能清晰可見的距離,這三人精神也是振奮了下,以草叉鋤頭作槍矛直刺,在那些不披掛甲胄的刺客圍成的圈上撕開一道口子,便到了觸手可及的距離。

  伸出手便能碰到對方身子的距離,老漢的腿在騰挪時已經受到不可挽回的傷勢,卻依舊竭力瘸著一條腿在幾名刺客的包夾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殺出去!殺出去!讓這些陰險的刺客血債血償!」

  他高呼,手中的刀大開大闔,周遭的刺客唯有一退再退,仍是有人退避不及被砍傷。

  拿著鋤頭草叉的三人一人護住背面,其餘兩人各挺手中物事上前為老漢逼退身後追兵。

  喘息猶未定的的老漢視線朝那些方才還嬉笑怒罵的煙雨樓子弟屍首掃了眼,然後便迅速收了回去,昏黃老眼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哀戚。

  「既然已經敗了,那就敗得漂亮些。」他壓低嗓子向旁邊的那三人說道,「我斷後,你們走。」

  向來對手下人不算寬容的老漢像是從身上卸下什麼極重的負擔,臉上神情驟然放鬆。

  「分開跑,能走脫一人是一人,回樓里示警。」他說。

  縱是有老漢豁出命去護著,那三人中仍有兩人被看似鬆鬆垮垮的那個人圈攔下,丟了性命。

  最後一人不敢再去回望老漢被數根弩箭貫穿的身影,帶著身後兩根入肉的箭,強提一口氣朝蘆葦盪里逃竄。

  在他身形消失在蘆葦盪中的最後一刻,老漢將臂膀死死環在面前刺客頭領的腿上,怒目圓睜。

  那人手上用力,將他的頭擰了下來。

  「不自量力。」他頓了頓,又望向仍是累贅不減的腿,又嘆了口氣,「可敬不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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