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花顏等人明面上按兵不動,待在衙門裡查閱萬年縣近十年的賬冊,暗地裡卻一直在按照程筠提供的名單挨個踩點,這其中涉及到的人和事,有能說的,自然也有不能說的。
花顏甚至在這些人中發現了幾家和花家來往甚密的商行。
當年南塘遭遇豐收之災,後來能夠圓滿解決,少不了這些商戶的幫忙,如今卻成了心術不正的賊寇。
世上人心難測,此事雖說不算意外,但是一時之間也讓人難以接受……
而有人,比她更加驚詫。
這一天剛剛探訪完其中一家較大的樞紐站點,季元啟便面色不虞的轉身就要走。花顏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但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我們只能獨善其身,家族太大,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潔白無瑕……」她安慰的話還沒說完,季元啟的手心就按上她的手,少年體溫灼熱,掌心沁出細汗,側首回眸,卻是在安慰她,「我沒有難過……」
他一笑,依舊依舊是面容明亮的華清少年,花顏卻覺得彷彿一場花雨落幕,極繁華,也極凄愴。
「我只是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老頭子會同意我參與這場試煉。」
他咧嘴一笑,似乎想要用笑容掩飾惶惶無措的內心,搭在少女手背上的手掌輕拍兩下,聲音又如以往一般揚起,「小爺我才不會傷心,更不會誤事,你就瞧好吧!」說完便鬆開花顏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花顏站在原地,看著少年寶藍色的衣角被風吹起,一貫明亮的顏色此時看著卻覺得有幾分沉重。
她一瞬間覺得心裡很空。
回頭看一眼正在迎來送往的客棧,櫃檯邊站著慈眉善目的掌柜,后廚的廚子把今天剩下的邊角料做成燴菜湯送給乞丐,冷熱菜肴,煙火人間……明明是很平和溫暖的場景,此時看去卻覺得諷刺詭異。
季元生牽涉進這件事,真的會是意外或者無心嗎?這些事情真的和季家無關嗎?季太傅又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甚至說……季元啟參與進這件事,會不會就是季太傅授意……
疑問太多,猜測太多,花顏不想去懷疑她身邊的朋友同伴,但是一路走來樁樁件件的事情都在告訴她,不能不懷疑,也不能不猜忌,更何況……
花顏咬唇,想起當初花亦山下重逢,他也是設局故意想要接近她,少女眼中滿是無措的神色。
該相信嗎?
——
夜色漸起,秋風已經慢慢開始有了寒意,高樹枝上,少年屈膝靠在枝葉掩映之中,指尖捏著酒瓶。
華清多高樹,以前他頑劣,不學無術還沉溺音律被祖父追著打的時候,總愛爬樹躲他,後來漸漸養成了習慣,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坐在樹杈高處,足夠安靜,也足夠安全,沒人會打擾他。
醇香的酒流淌過喉管,有猛烈的灼燒感,少年雖出身世家,酒席宴飲卻很少參加,被烈酒一激,臉色變為酡紅,卻仍強忍著不適咽下去。酒勁后返,眼神也漸漸迷離,他恍惚想到祖父曾經對他所說,「不是我想要打壓庶子,你兄長性子太過偏激固執,並不適合繼任家主。」
那時候他不信,總覺得祖父所言都是託詞。
大哥比他優秀那麼多,進退有度,恭謹有禮,更重要的是,他志在於此,怎麼不比他更適合做季家未來的家主。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嗎?」季元啟呢喃自語,又灌下去一大口酒。
世家之內,兄弟閻牆之事從來不少,但是他從未想過會發生在他和兄長身上。
家主之位他沒想過,剛好大哥志在於此,他以為是皆大歡喜,卻沒想到不過是悲劇的開始。
少年抬頭望月,滿目的不解和疑惑,薄唇微張,眉頭緊蹙。
輕雲蔽月,光輝暗淡,季元啟突然覺得他似乎從來沒有看清過兄長。
也許世上之事就是造化弄人,不想要的被強硬的塞過來,無比渴求的卻無法得到。
他抬起手臂,蓋住眼睛,指尖捏著的酒瓶也掉落在草叢,四周安靜,少年似乎睡了過去。
風過,把輕雲吹開,月色又重新照耀,花顏抬手點住虛空,恰好遮住了夜空中明亮溫柔的所在。
「夜裡風涼,怎麼不回去?」
花顏聞聲轉身,被兜進一個溫暖的大氅中,細細密密的風毛拂過臉頰,輕柔似情人的鼻息。
她從絨毛中探出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來人,笑道,「先生不也未眠?」
玉澤彎眸,豎起指尖,輕輕按在她發頂,把她的臉按回兜帽里。
「順路過來花園,就看見一隻小兔子在這看月亮,怕她找不到回月宮的路,又怕她冷到,這才過來看看。」
哦~不知道誰家公子,出門的時候順路會帶一件大氅。
花顏聽他說著不打草稿的謊話,唇角彎彎,下一瞬卻又被剛剛的煩憂擾亂心思,有心想要問一問眼前人,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好在,眼前人是玉澤。
他總是懂得她所有未開口的心意。
玉澤伸手幫她把大氅系好,如玉的指節穿梭在絲絛之間,輕柔小心地打了一個簡單的結,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公子沉默垂眸,髮絲垂下遮住眼裡的晦澀,群青色的外裳似乎要與遠空的碧天融為一體。
花顏還在猶豫要不要問的時候,玉澤已經打好了結,伸手替她理好脖頸邊的絨毛和頭髮。
他一邊伸手撫上柔軟的皮毛,一邊開口,「關於季元啟的事情,你竟然如此憂心嗎?」
這話問的突然,語氣卻平淡,花顏沒有多想,便道:「他自來是隨性如風的人,這幾日見著的時候卻覺得有些沉鬱,看來季元生的事情對他打擊很大……」
「你倒是了解他……」這話聽著就有些意味不明了,花顏察覺到他語氣的異常,心上一動,想要解釋。剛剛想要轉身就被玉澤按住了肩膀。
青年的蓮花香氣攏住她的四周,剛剛轉到她身後去幫她整理頭髮的人,此刻微微俯下身子,他的頭髮垂下來,落在花顏前胸的絲絛裝飾旁邊,他開口,氣息拂過耳垂,花顏的身子抖了一下,感覺那裡燙的厲害。
「你不用著急解釋,我也不是那般會胡亂吃醋的人。但你想要解釋,我很開心,這說明,比起覺得我無理取鬧,亂吃飛醋,你還是更在乎我是不是開心……」他聲音略低沉,與以往的清亮不同,似乎是沾染了夜色的緣故,盡顯纏綿。
「玉澤……」花顏開口喚他的名字,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玉澤輕笑一聲,轉到她身側,輕輕握住她垂下的手徐徐道,「季太傅是朝中清流,手下有清崖書院,是大景寒門學子心中聖地,季太傅因為其學識德行在大景文人之中風評甚好,但季家雖然以清流自居,卻仍舊是大景五大世家之一。」他開口講的便是季家,而非季元生,花顏心頭的沉重又多了幾分,玉澤瞧見她微微蹙起的眉,伸手觸到她眉心,對著花顏略詫異的神色,輕輕撫平了她的眉,才神色如常的收回手繼續講,「這其中百般經營,朝堂起伏,不必多說。到了這一輩,季元生年少成名,新科及第,品行莊重,但是季太傅卻並未考慮將家主之位傳給這位風評甚佳的長孫,反而選擇了頑劣跳脫,喜好音律的嫡子季元啟。世人都說是季太傅迂腐,太過遵循孔孟禮教,講究出身,嫡庶尊卑,你覺得呢?」
他忽然停住發問,花顏愣了一下,隨即便道,「季太傅清流之首,平時提拔官員學子尚且不論出身,怎麼會拘泥於嫡庶之別,定然是不實的謠言。」
玉澤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隨即便笑,「天下多少人都信了這套說辭,你倒是清醒明白。」
花顏一笑,「雖說我只和季太傅見過幾面並不熟悉,但直覺他不會是那等迂腐之人。」
玉澤點點頭,「事情的確不如世人猜測的那麼庸俗。季太傅早年也曾經考慮過長孫,只是季元生此人太過在乎世家權勢,個性固執偏激,容易受人利用,故而最後沒有選擇他。」
花顏聽著玉澤對此人的評價,戀慕權勢,固執偏激,都是很不留情面的批判。
她不由得抬眸去看玉澤,只見青年面色冷淡,有些情緒外露,她一愣,玉澤莫非和季元生先前有過過節?
她還想繼續看,卻被微涼的手掌捂住了眼睛。
「唔?」花顏疑惑。
玉澤道,「別猜了,我的確與季元生有些不愉快。」
他說話時語氣冷淡,而後鬆開了遮著她眼睛的手,嘆了口氣,側過臉接著道:「數年前,以季元生為首有一幫官員聲稱父王謀反,還帶著證據,言之鑿鑿,在朝堂之上彈劾熙王府。他們證據詳實,言之鑿鑿。只差毫釐,整個熙王府就要被下獄斬首,死無全屍。」最後幾句話,他說的緩慢又艱澀,似乎只是說起這樣的可能就讓他心如刀絞。
奇怪的是,明明他面無表情,但花顏似乎能感覺到一股極大的悲意從他身上傾瀉而出,沾染在空氣的每個角落。似乎那些慘烈的事情,並不僅僅是一種設想,而是真實發生過的情形。
她搖搖頭,亂想什麼呢?
玉澤垂眸看著緊握的手指,骨節分明的手上幾條青筋緊繃,指甲緊緊扣在掌心,似乎要掐出血印。
秋意漸深,寒夜冷寂,他恍惚又想起在地宮躲藏的時候。
暗室里不分日夜,他也不知道今夕何年,只知道拿著刻刀不知疲倦的刻牌位,刻器具……開始是無意識,後來,他有意識的想要復原熙王府的物件。
他想,給那些枉死的魂魄,給他自己,一個「家」。
那時候的宣望舒,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做這一切的。
他那時候都想好了,等大仇得報,等宣景江山傾覆,他就回到那裡。
那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墓……
「玉澤。」手背上忽然覆上的暖意讓他一愣。
他的手很涼,她的手又太暖,肌膚相接的時候,兩個人都瑟縮一抖,卻都不想逃離,只想拚命糾纏,互相奔赴。
他眨眨眼,滿室的石雕不見了,只有玉白色的指節緊緊扣住他的,與他嚴絲合縫,似乎相融。
花顏看著他愣愣的神情,不想去問他想到了什麼。
她聽父親和兄長說過,熙王府有一段時間很不好過。但她不知道是近乎家破人亡的禍事。
那段時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呢?而如今,雖然熙王府還在,但這背後又有怎樣的博弈和妥協呢?
政治的刀,殺人從不見血。
再想今時今日,再見仇敵,他卻還好好活著,甚至有心思另起爐灶,重新經營。玉澤的內心怎麼可能毫無觸動。
花顏知道,於他而言,這是一道傷,哪怕沒有真實發生,也是不可觸及的所在。但只是因為她的疑惑,他就親手剜開血肉,給她講述。
她的心口酸酸軟軟,有些難過,又有些心疼。她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能更加用力的握住他的手。
「你不必擔心我,都過去了,他也沒能得逞。」玉澤道。
花顏悶悶的點了點頭,卻還是覺得難過。見此,玉澤反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在你面前賣可憐,只是想告訴你,季元生此人並非善類,所以此事涉及到他也不必太過驚訝。」
「嗯,我知道的。」
玉澤看著少女依舊緊緊握住的手,心頭一軟,笑意暈開在眼尾。
雖然不是有意惹你心疼,但若是可以的話,就再心疼我一點也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