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閑客

  看什麼?

  去自裁謝罪么?

  周芙那張皎若明月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無奈,面前這人若不是自己嫡親的兄長,她真想離他遠遠的。

  「怎麼沒在蔣鍈那裡陪著,中途回來了?」

  宋裕坐在帳內研究布防圖,先時西邊鬧騰的那一陣多多少少也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以為周芙怎麼著也得在蔣鍈那裡陪到天黑才回來,沒成想,她去找完周征后,竟直接回來了。

  「我若是一個人去,那倒是可以陪陪蔣鍈。可罪魁禍首跟著我,我若是把罪魁禍首帶去了,那不是平白討人嫌么?」

  她一方面是不願意做這麼個惹人厭棄的角色,讓兄長白白破壞了她跟蔣鍈經營多年的好友情,另一方面,是存了私心。

  她若去了,蔣鍈許是會看在周征是她兄長的份上允他入帳。周芙不需要蔣鍈給她這三份薄面,她這兄長也該吃一吃閉門羹,長長教訓。

  宋裕研究這布防圖研究了整整一日了,眼下豫州城內殘存的兵力就只有兩萬,若是守,至多能撐個七日。

  七日之後,若援兵未到,他也拿不準會發生什麼。

  「嬸嬸們昨日修書來,說都在來的路上了。」

  「我算了算日程,大概後日就能到豫州。城中幽禁她們的宅子也已經讓豫州府尹騰出來了。」

  「安心吧。」

  周芙行至宋裕面前,替自家夫婿揉了揉眉心。她早些時候向宮裡頭的嬤嬤請教過穴位按壓,為的是舒緩父親的頭疾。如今成婚,自然用到了宋裕身上。

  女兒家身上自帶甜香,周芙動作輕柔,嗓音里透著一股子能撫慰人心的平和安寧。

  「辛苦了。」

  宋裕溫聲摁住周芙的手。

  「你在,就不辛苦。」

  她如今做的,比不得他上一世為這大梁做的百分之一。

  只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他捨不得讓她蹚半點渾水罷了。

  「哄騙嬸嬸們來豫州的事,我還沒來得及知會兄長。但他原本就跟幾個叔叔就不親,等後日嬸嬸們到了,他應該也不會說什麼。這些年,王叔們總想著置身事外,但身為大梁人,貧苦百姓也好,田間老農也好,手掌權柄的權宦也罷,沒人能真的撂下這家國的攤子不管。」

  「我已經能想到過幾日九叔指著我,罵我是周家的罪人的樣子了。嬸嬸們於王叔而言是至親至愛,可天底下誰又沒有自己的至親至愛。身為宗親,享用宗祿,手握重兵並非是讓他們以權謀私的,如若這一次,九叔嘲諷我,我也一定要嘲諷他。」

  周芙隨口一說,宋裕聽著卻笑了。

  「會嘲諷人了,永安郡主?」

  宋裕很少用永安郡主這四個字稱呼周芙,世人提及永安郡主這四個字,想到的多半是溫柔和順。

  跟動不動就陰陽怪氣這種事相差甚遠。

  是以,宋裕這是在用這四個字調侃她。

  「當然會。」

  周芙很自然地開口,她養尊處優許多年,本是不必也不需要嘲諷旁人的,可自打跟宋裕重逢后,她還真沒少對他冷嘲熱諷,這項本事,說起來,還是在他身上練出來的。

  「拿我的練的手?」

  宋裕反應過來,啞然失笑。

  「算是吧。」

  「誰讓某些人一開始什麼都不肯說。」

  提起舊事,周芙也有幾分心虛。她也說不清自己重逢后對身旁這人做的事情算不算過分,但那時無論是折辱他,還是特地當著蔣厚的面冤枉他,究其根本,確實是因為私心裡想出一口上輩子的氣。

  宋裕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八年的掖庭,他很難想象,她是怎麼一個人熬過漫漫長夜的孤獨走過來的。

  所以最初,他不想說,倒不是真的不想替自己辯駁,只是單純地想通過認打認罰讓她把氣出個夠。

  「郡主沒有解氣,臣怎麼敢開口?」他笑著瞧著周芙,此時此刻,倒是突然示弱起來。

  周芙瞧著面前人俊朗的眉眼,不禁又想起了剛重逢那段時日,這人總是虛弱的。

  她心裡掠過一抹心疼來,但很快,又強迫自己把這抹心疼收了回去。這人長了八百個心眼子,上一世也好,這一世也罷,倒是總有辦法讓她心疼。

  「宋裕,你知道你要是再說遲一點,就會是怎樣的結局么?」

  「怎樣?」

  宋裕笑著揚了揚眉。

  「像我兄長一樣,挫骨揚灰。」

  她沒說嫁給蔣厚已經很顧慮他的情緒了,可說他跟周征一樣,這讓宋裕有些忍不得。

  他想要自己的賢妻去醫館瞧瞧眼睛。

  也想像華佗扁鵲那樣提刀開顱,看看這位郡主賢妻腦殼子里裝的是些什麼。

  但終究,還是沒實施。

  只是漫不經心地牽起唇角,還是她好脾氣的新婿,只是眼底的笑意裡帶了幾分威脅,「郡主再說一遍,臣跟誰一樣?」

  這一個兩個都威脅她。

  周芙瞧宋裕這樣,冷不丁想起了今日被周征血脈壓制的不愉快經歷,她選擇緘默,可緘默之餘,又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自家兄長在蔣鍈那兒吃閉門羹沒有。

  這吃了閉門羹,是不是就知道該怎麼做人了?

  ……

  「不讓他進?」

  「嗯。」

  「那行,那就不管他。」

  蔣鍈的營帳里,蔣厚手裡端著剛熬好的葯,一勺一勺地喂著自家妹子。葯汁苦澀,蔣鍈嗆得咳嗽了兩聲。

  營帳外,周征站了一會兒,侍女出來回他的話是,「不見閑客」,這話同他先前讓陳嵩出來回蔣鍈的如出一轍。

  他是閑客?

  周征覺得有些可笑,他玩味地在心頭念叨了一下這兩個字,沒站個多久,就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來了。

  明明並非軍營中人,卻仗著同周芙和宋裕關係好,總在軍中晃來晃去,不是崔邵,還能是誰?

  「世子。」

  崔邵身著一身素色斕衫,沒穿官袍,文人打扮,見了周征后,寒暄著行了一禮。

  「崔大人,怎麼在此處?」

  周征略微頷首,有些防備地掃視著崔邵。

  他怎麼在此處?

  這個問題怎麼答?

  崔邵覺得棘手,棘手之餘又覺得有幾分好笑。他在此處自然是因為宋裕跟周芙替他尋了蔣鍈這樁好姻緣,而紅線這種東西,成日地躲著只會越來越細。他想著每日多往蔣鍈面前跑幾趟能讓這紅線更粗一些,於是就來了。

  可這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尤其對周征來說。

  崔邵很提防周征這瘋子,故而笑道,「蔣小侯爺說自己新得了些歷春城產的新茶,本官聞著茶香就來了,想問他討些,剛聽他的小廝說他在蔣姑娘這裡,遂來了。」

  這回答,還算合周征心意。

  「蔣鍈今日不見人,崔大人你雖是找她兄長的,但她也一定不會讓你進的。你回去吧。」

  周征勸慰著開口。

  崔邵點點頭,「可既然來了,下官還是要得一聲通稟再走的。」說著,讓帳前的侍女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那侍女便出來了。

  「崔大人,蔣姑娘說她這裡沒有好茶…」

  周征聞言陰鬱的臉色好看了些,「我說了,蔣鍈不會讓你進的。」

  侍女還沒說完,「姑娘說,雖然沒有好茶,但崔大人若喝的慣尋常茶水,不嫌棄的話,她很願意跟小侯爺同您敘舊。」

  崔邵展顏一笑。

  心想,這當著世子爺的面得了這麼大一個乖,他怎麼好意思呢?

  可既然蔣鍈如此給面子地讓他進了,他自然不好意思也要變成好意思了。

  「世子,這幾日多雨,雖入了暑,但雨後寒涼,下官剛剛瞧見您咳嗽了幾聲,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邵倒是很體貼入微。

  連崔邵聽出來他咳嗽得厲害,可蔣鍈卻置若罔聞。她從前性子再大大咧咧,但對他的關懷是從未少過的。周征捏緊了指骨,面上表情不顯,但目光依舊不死心地看了一眼那侍女。

  周征希望從那侍女的口中提到自己的名字,哪怕是蔣鍈要說的話是像崔邵那般讓他回去歇息,也是好的。

  可惜的是,一個字都沒有。

  崔邵見周征臉色有變,也不再多言,直接進去了,進帳后見了蔣鍈的胳膊,略微有些驚訝。

  「這是?」

  「自食其果。」

  蔣鍈苦笑著嘆了口氣,這幾日崔邵跑她這裡跑得勤,她心中的事情他多半是知道的,她拿他當知音,許多事也都告訴了他,可今日之事,她確實不知道如何說。

  她只要想起周征維護沈青娥的樣子。想起聽他為了沈青娥不惜拿婚事來同兄長說氣話的樣子,想起他冷言冷語硬是要兄長償還的樣子,就覺得心頭一陣鈍痛。

  她曾經以為,雖然周征這人面冷心冷,但總有一天,自己能夠做到融化他,走進他的心裡。

  可直到今日,她才明白。

  他從來就沒有拿她的喜歡當回事兒。

  她的真心於他而言就是可有可無的替代品。

  他珍視的東西里從來就沒有她。

  這些明白,於蔣鍈來說,不算太遲。可刀子落下,斬斷從前的情分,終究還是痛的。

  她說要放棄周征,就不會回頭。

  只是,這真心被人棄之如敝屣的事情,真要說出口,蔣鍈自己也覺得難堪,不如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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