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3247天
梁暮鮮少見到這樣脆弱的張晨星,一個因為一場夢而情緒崩潰的張晨星。
站到張晨星身邊,把她拉靠到自己身上:「一場夢而已張晨星,夢都是假的。」
「太真實了。像在跟我告別。」
「不會的。」
梁暮蹲在張晨星身邊,幫她擦掉眼角的淚水:「你看,這次你哭我沒有躲開。」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我們應該一起面對各種情緒。快樂、悲傷、激動、憤怒,這些,我們都要一起面對。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是真正的夫妻。」
「你也不要覺得尷尬,張晨星,我們在一起,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事了。」
「你腿麻嗎?」張晨星拉住他衣袖:「你站起來。」
「還真麻了。」梁暮笑了,揉了揉張晨星頭髮:「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為什麼?」
「今天晚上,《清衣巷志》將播第一集,我想邀請你跟我們一起看。」
「你打個電話就好。」
「不。」梁暮搖搖頭:「電話不夠有儀式感,我需要親自邀請你,我的張晨星女士。」
「你看,雖然好像我們的日子總是有不如意,但今天還是有一件好事發生。而這件好事與你我都有關。」
「走。」張晨星站起身,又被梁暮按下去:「你等會兒。」
「什麼?」
梁暮去洗手,然後拿過已經滅了的手爐,認認真真為張晨星燒熱,放到她手心:「走。」
開車經過郵局,在那個小廣場上,梁暮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朱蘭:「朱蘭這一摔,真是摔得不輕。周茉說得對,惡人自有天收。」
「朱蘭…馬爺爺說她年輕時候喜歡我父親。」
「什麼?」梁暮對此有點震驚。
「說那時他們都還沒有結婚,朱蘭在米店遇到我父親,對他一見鍾情。」
故事不長。
朱蘭多方打聽知道了去買米的小夥子是清衣巷老書店的大兒子,就擇了個良日上門。那時書店剛從印刷局重新分出來私有,生意很差,所以張家人日子很是清貧。
但朱蘭實在是愛慕那修書男子的脾性和美貌,日日來書店,可張晨星父親不為所動,而是心繫同巷那讀了很多書的女子。
最後朱蘭含恨嫁給了張家老一,也因此對張晨星父母懷恨在心。
「朱蘭從前什麼樣我不知道,但現在的嘴臉,的確是配不上爸爸。」梁暮說道:「她太不知好歹。但我也理解了為什麼她不喜歡你,還要偷爸爸的手爐。」
「說是還有好多事,但我不清楚了。」
「都是過去的事了。」
兩個人驅車到了梁暮辦公室,裡面竟坐了十幾號張晨星熟悉的人,都是清衣巷的街坊們。梁暮甚至費了好大力氣把馬爺爺、馬奶奶接出了療養院。
一向低調的梁暮搞了一場小型觀影會。
周茉端坐在小馬紮上挑剔道:「能看出租不起電影了。」
大家哄堂大笑。
梁暮有點抱歉地解釋道:「這是送給大家的禮物,我本想租一個觀影廳,但是詢了一下價位,太貴了。請大家屈尊在此,看完了再請各位主演們吃個飯。」
「什麼標準?」
「貴的。」
「那不用,去我麵館,我請。」麵館老闆主動提議看完了去他店裡吃飯,大家欣然允諾。
晚上七點五十五分,溫阿姨給梁暮發了條消息,問他:「緊張嗎?」
「緊張。」
「別怕,今天收視率肯定不高,畢竟是夾了其他紀錄片的塞。但未來怎麼樣,交給天命唄!」
「好。謝謝。」
梁暮其實是激動的。
這種感覺不亞於考上百里挑一的兒童合唱團、不亞於獲得攝影大獎、畢業作品被展覽,在他有限的生命里,難得有這樣的瞬間,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大台播出。
這種感覺又像臨刑,那鍘刀還未落,也不知一刀能不能死透。
「快開始了。」馬爺爺說:「不知道咱們清衣巷在鏡頭裡什麼樣?」
「那肯定很美啊!」周茉說:「梁暮雖然人一般,但他有才華啊!」這個時候不忘貶低梁暮一句,大家又笑了。
電視播出第一個畫面,又齊齊安靜下來。
是祖祖輩輩生活的清衣巷,鏡頭從古城的車流開始,在車水馬龍中拐進了安靜的清衣巷。
那是一個黃昏,夕陽鋪在巷子里,石板路被染上金黃。跟隨自行車一路向前,最終定格在老書店。
《清衣巷志》。
開篇是巷子裡面館的熱氣、老人在樹下讀書、阿姨抱著琵琶唱曲、孩子們跑進書店、雜貨鋪的小東家揮著扇子、姑娘說著吳儂軟語。
在一千四百年前,因水災逃難至古城的人,在高處蓋了幾處房子避難,文人呼朋引伴有了清衣巷、船人群出群入有了蓑衣巷,千百年來,沒變過。
巷子里種的花、種的樹、陳列也有講究。清衣巷的老書店裡滿是藏書、古董鋪子里儘是古人趁手的老物件、麵館里是古城人最愛的那碗澆頭;蓑衣巷裡的魚鋪每天下午兩點的鮮魚最肥美、雨具店裡的雨披和雨鞋外地很難找出仿版,那手作的油紙傘畫著孤本的畫;良子巷裡藏著制衣鋪子、小飯莊、酒窖。
鏡頭閃回、切換、遠近得宜,那悠長的嗓音一出,就把人帶到魂牽夢繞的江南,霧氣氤氳、如詩如畫。
大家看得很安靜。
這樣的風景每天都見,可當在屏幕上看到,又是不一樣的觀感。清衣巷的根兒在哪裡、古城的魂在哪裡,第一集講透了,他們看痴了。
當看到文化顧問「張晨星」的時候,大家鼓起了掌。署名的事梁暮沒跟張晨星商量,《清衣巷志》是張晨星一字一句讀給他的,很多文史內容勘誤是張晨星做的,包括很多習俗和語言,也是她教練的。
也有其他人在看,此時在鄰里群里表達喜歡:
「從此以後別人問咱們家住哪裡?清衣巷!」
「清衣巷在哪?電視上看去!」
「真好看,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形容。」
也有人覺得可惜:「要拆了呢!」
梁暮安靜聽著大家的議論,他頭腦里想的是:那個落葉的鏡頭有點失真。別人在慶祝,他已經在反思。或許這就是梁暮。
但無論怎樣,這一天大家都很開心,又浩浩蕩蕩去了清衣巷的麵館。
馬爺爺和馬奶奶已經很久沒回來,剛一進巷子,老人竟激動地抹起了眼淚。周茉在一邊也跟著難受,小聲勸著:「我們跟南風叔叔說了,如果短時間內不接到廣州去,那就跟養老院打好招呼,以後沒事兒我們就接你們回巷子里來。」
馬爺爺搖搖頭:「別給大家添麻煩了。」
老人們想的是:別給孩子們添麻煩了。每一個孩子的生活都很煩亂,為了自己這點事來回折騰他們,不值得。
「我們喜歡。」張晨星說:「馬爺爺幫我看店的時候,我出門辦事也放心。」
等他們進了麵館,發現裡面已經坐滿了人。不僅坐滿了人,每一張桌上還都擺著兩壇黃酒。梁暮在招呼大家坐下,蕭子鵬在張羅熱酒。小小一家麵館熱熱鬧鬧,滿是親切的鄉音,這種感覺像幾十年前的除夕,老巷的人要聚在一起吃飯。
有人起鬨讓導演說兩句,梁暮就大大方方站起來,先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給大家鞠了全躬,這才開始說話。此時的梁暮是一個感性的人,剛剛開口,眼眶就紅了。他頓下來平復情緒,手撫過自己心口,是無比的真誠。
「很想感謝諸位,不計酬勞不辭辛苦,跟我們一起完成了《清衣巷志》。謝謝!」梁暮又深深一躬,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關於清衣巷和古城的未來,沒人能說得清:「這是我作為清衣巷女婿,送給大家的禮物。希望大家能狗喜歡。」
梁暮身上沒有一點矯揉之氣,他的樸實和誠懇感染了大家。不管清衣巷未來如何,這一刻,大家接受了清衣巷這個好女婿。
那天麵館很熱鬧。是時隔多年後清衣巷的再一次聚會,大家高舉酒杯唱起了歌,人和人靠在一起,手臂攬著肩膀,紅撲撲的面龐和暢快的笑意。
梁暮的鏡頭再一次打開,記錄這難得的歡暢。他心裡激蕩著一種類似於歌唱的情緒,那種情緒填滿了他,讓他覺得幸福。
「兄弟。」蕭子鵬攬著他肩膀,對他說:「這些年,值了。你看看這些人,值了。」
「感謝兄弟,不離不棄。」梁暮搗了蕭子鵬一拳,兩個人目光一碰,又不好意思地挪開,都不太習慣跟彼此深情。但這些年過的每一道坎,都很值得。
「未來別管怎樣,哪怕《清衣巷志》也砸了,但我覺得,咱們沒砸。」蕭子鵬有點喝多了,說話語氣也重了:「我覺得咱們,牛!逼!」
梁暮手捂著眼睛笑了,肩膀抖著,過了半天才放下:「出息!這才哪到哪!」又拍拍蕭子鵬肩膀:「走,你得跟我一起敬我們顧問一杯。」
「你特么喝茶還好意思敬人。」
「所以拉著你。」
兩個人拉了把椅子一左一右坐到張晨星身邊,像兩個門神。
「幹嘛啊你們?」周茉拿馬爺爺的拐棍兒撥拉蕭子鵬:「離張晨星遠點。」
「敬酒呢!」蕭子鵬酒杯一端:「辛苦張顧問。」
「你們加我名字沒跟我商量。」張晨星說。
「那你問你老公。」蕭子鵬把球踢給梁暮。
「實事求是。」梁暮說:「我相信你也支持我實事求是。」
馬爺爺笑了:「一起吧。」
「您不能喝!」
馬爺爺把杯子一亮:「水也不讓喝啊?」梁暮不信,拿過杯子聞了聞,的確是水。大家一起碰了杯,梁暮其實還想跟張晨星說很多,比如他今天又想明白一個道理,夫妻之間不僅相互治癒,相互扶持,還要彼此成就。
梁暮覺得是張晨星成就了他。如果沒有張晨星,就不會有《清衣巷志》。但他沒說這些話,他知道張晨星不愛聽。
那天大家熱鬧到很晚才散去,一行人高高興興,再過些日子,就要過年了。
《清衣巷志》放歸市場,每周一集播出,是好是壞由觀眾去檢驗批評,梁暮已經儘力了。於是又一頭扎進尋親節目里,準備把它包裝成真正的紀錄片。
半個月後的一天,梁暮和蕭子鵬在電腦前研究機位,羅羅突然站起來喊道:「老大!爆了!」
「什麼?」
「《清衣巷志》爆了!」羅羅拿著手機到他們面前,給他們看。是一個博主對《清衣巷志》進行了一次創作,那條視頻有幾萬條留言。再去搜其他平台,同樣有不同程度的一創。
梁暮給溫阿姨打去電話,她掛了,給他發了條消息:「在開會。台里預測《清衣巷志》會爆火,要請主創團隊來台里分享,這是其一;其一,輿情監測和數據監測早就安排了,很快就給你數。」
「謝謝。」
梁暮仔細看那些留言,呼聲最高的觀點是:聽說這裡要改建了,以後沒有清衣巷了。老城改建,尤其是這樣地方的改建,是不是要兼顧文化的保留和經濟的發展?
梁暮認同這個觀點,順手點了贊同。
他突然希望《清衣巷志》能再火一點,火到被社會各方看到關注,或許清衣巷的命運,就此不同了。
那天回家,看到張晨星在燈下為《溫豆兒趣事記》做最後的檢查,她耗時很久終於搞定了這本書。梁暮從身後抱住她,問她:「今天過得愉快嗎?」
「愉快。」
「我也是。」梁暮下巴擱在張晨星頸窩:「《清衣巷志》火了,我好像找到了創作的意義。」
張晨星認真聽著,而後點點頭:「恭喜你。」
「同喜。」
「我的張晨星,是我的大英雄。」
梁暮的手臂又緊了緊,兩個人在冬夜長久擁抱。
這一年快要結束了,好像在即將結束的時候,很多事情漸漸變好了。
「我熱烈期盼新年。」梁暮說:「像童年時一樣。」
梁暮的情緒感染到了張晨星,她點點頭:「那就祝我們,好好度過這個年。」
「會的。」
會嗎?張晨星不太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