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3232天
「人的行為多少會有一些規律。」梁暮對周茉說:「張晨星的媽媽捐了書給當地的鎮中心小學,這個行為應該不是偶發。」
「什麼意思?」
「我之前拍過一個人,每年都會在固定地方爬當地最高的山,並從山上帶下一根樹枝。」
「你覺得張晨星的媽媽會給不同的學校捐書?」
「我覺得可以試試。」
周茉覺得梁暮的切入點有點奇怪,但又有那麼一點道理。只是這件事會很難,首先並不知道張晨星的媽媽去過哪裡,她可能去到全國。
「我們先把陝西的小學摸排一下。」梁暮說。
「陝西的小學?」周茉睜大了眼睛:「你確定?」
「我確定。」
張晨星從外面回來,兩個人止住了交談。
「這個手爐怎麼用啊?」周茉拿起手爐仔細看:「朱蘭那一下可是摔得不輕,這手爐竟然沒摔破也是命大。」
「現在還不能用。」張晨星說:「朱蘭不會用,她那個用法應該沒少挨燙。」
「那她活該。」
「是活該。」
張晨星把手爐清理過,放在一邊。從前每到冬天,父親總會找出這個手爐來放到母親手中焐著。這個手爐不僅父親喜歡、母親也喜歡。
用手爐得有耐心,還要會用。要提前購置好香碳團,燒好香灰。每次點手爐前都著實要費一番功夫,把香灰撥弄蓬鬆、放置燒好的香碳團、用灰輕輕蓋上,過十幾分鐘,熱氣就散出來,手抱著溫熱不燙。
這一套功夫,要用上個把小時,沒有耐心的人,是燒不了好手爐的。
那時冬天母親抱著這個手爐,被父親按在床邊坐著,再去打一盆熱水泡腳。父親總說:「手腳都熱了,人就不冷了。」
張晨星會在一邊嚷:「那我呢?我也要!」
「好好好,爸爸也給你淘一個小手爐。」
張晨星沒等到爸爸的小手爐。
「什麼樣的香碳團好?」梁暮問她:「我去買,買回來你教我點手爐。」
「呦!當我不存在是吧?膩膩歪歪煩不煩啊!」周茉在一旁起鬨:「那我也要手爐!」
「讓你前夫給你點。」梁暮說:「留著他幹什麼?」
「我才不給他伺候我的機會呢!」周茉拿過那個手爐把玩,看到下面竟是刻了三個小字:贈吾妻。感嘆出聲:「媽呀,張晨星,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爸媽一吵架,馬爺爺就說讓他們學習書店的張家夫妻,恩恩愛愛。看到這三個字,我有點感慨。」
「罷了,我爸媽學不會,我也學不會。我們家不管是誰,都註定要在婚姻中吵吵鬧鬧。」周茉自嘲道。
「你不反省?」梁暮搭著桌邊坐下,準備跟周茉討論下。
「我反省了。」
「結論呢?」
「結論是我得找一個像你一樣好拿捏的。」周茉說完這句覺得心情舒暢,對梁暮擠擠眼。
「那你完了。」梁暮說:「大概是你碰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夠愛你,所以你拿捏不了任何人。」
「梁暮!」周茉急了,跳起來跟梁暮吵架。
兩個人故意營造出熱鬧氛圍,想讓張晨星不陷入難過中。作用是有一點的,張晨星起身把他們倆推出去:「你們去外面吵。」
下一天,張晨星帶著梁暮去買香碳團。憑著記憶找到當年父親帶她去的那一家,進門后看到那個已經非常蒼老的店主。
老人看了張晨星半晌,總覺得這姑娘哪裡見過,又說不清,就問她:「哪家的女兒啊?是不是來過啊?」
「清衣巷老書店張家,來過。」張晨星回答他。
聽到這句,老人索性戴上眼鏡,仔細打量張晨星。果然,像極了父母。
清衣巷張家的事老人略有耳聞。倒不是故意去打探,而是那每年都來買香碳團的人有一年忽然不來了,逮到清衣巷的熟人就問了一句。
「買什麼啊?」
老人的店裡有香碳團、香灰,還有一些二手手爐。
「我想買四個手爐。」
四個,梁暮在心裡盤算能不能有自己一個,如果能有,可以算作張晨星送他的禮物了。
「買這麼多?」
「是。」
老闆指著面前的實木柜子:「都在那,自己挑。」
「好的。」
結賬的時候梁暮心想:這大概是張晨星這一年最大的一筆開銷了。2600元。
卻聽老闆說:「給2000,600不要了。香碳團送你了。」
張晨星一時之間不知這錢該怎麼給了,她挑的是純銅手爐,不是作古,而是都有幾十上百個年頭了。這樣的東西放在外面賣個天價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拿走。」老闆的扇子骨敲敲櫃檯:「擺著也是擺著,你拿走。只有一點,以後每年的香碳團都要在我這裡買。」
「好的。謝謝。」張晨星不太會講話,老闆的善意她接收了,也在心裡做了應承。
出了手爐店梁暮喜上眉梢,問她:「這手爐都送誰啊?」
「馬爺爺、馬奶奶、周茉、婆婆。」
「誰?」梁暮以為自己聽錯了,張晨星買了四個手爐他都沒有上榜,心理落差是有一點的。
「婆婆。你媽媽。」
「我有時候在外面工作,手很涼。」梁暮將手伸出去:「不信你摸摸,現在就很涼。」
「揣兜。」張晨星說了一句,轉身走了。
梁暮對此耿耿於懷鬱鬱寡歡,甚至覺得張晨星女士有點冷血了。給程予秋郵寄手爐的時候梁暮在電話里酸酸地說:「好好用,我都沒有。」
「你沒有?」
「對,我沒有。」
「你沒有,證明你得繼續努力。再說了,你跟你媽酸什麼?你配嗎?」
「打住。」
梁暮快要被程予秋說心梗了,哼了一聲,掛斷電話。
給馬爺爺、馬奶奶送手爐的時候還要跟馬爺爺告狀:「張晨星買了四個手爐,沒有我的。張晨星真是不把我當她親老公。」
馬爺爺笑了,假裝把自己的遞給他:「我這個給你?」
「我不要。又不是張晨星給我買的。」
「你就是要我也不給你。」馬爺爺抱著點好的手爐,靠向椅背,學北京話來了一句:「舒坦!」故意氣梁暮呢。
「奶奶,您的手爐不要用手抱著。」張晨星對馬奶奶說,她的手抖不適合抱手爐,張晨星縫了一個小口袋:「您就這樣,系在腰前,著熱點在這裡,肚子就暖了。」
「下次別花錢了晨星。」馬奶奶摸摸她腦袋:「奶奶心疼。賺錢多不容易呢,這手爐奶奶也大概知道價格的,你要修好多書才夠買這兩個手爐。」
「沒事,我喜歡。」
「那奶奶也送你一個禮物。」馬奶奶拉著張晨星回房間,從行李箱最下方掏出一個首飾盒來,裡面有一副瑪瑙耳墜子,成色極好:「這個,奶奶送你。」
「奶奶我不要,這個太貴重了。」
「貴重什麼啊?奶奶戴不上了!」
「我平常也不戴。」
「那可不行,年紀輕輕的,就是要打扮。這一點,你要學你媽媽。」馬奶奶拍拍張晨星手,把耳墜裝進絲絨口袋,塞進張晨星口袋:「這個,配上奶奶送你那件衣服,會很好看。」
張晨星推脫不得,只得收著。
臨走的時候聽到護工進來喊:「馬爺爺,測血壓!」
「我血壓又不高。」
「怎麼不高啊?葯吃了嗎?」
兩個人彼此看一眼,走出養老院。
梁暮把張晨星送回書店就去了工作室,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張晨星還沒睡,伏案臨摹《溫豆兒趣事記》。這種臨摹難度高,要考慮字體、字間距,碰到內容缺失的,還要遣詞造句補上去。
去漢中那幾天把這件事耽擱了,回來后要拚命趕工。
梁暮沒有打擾她,去浴室里先沖澡。
冬天他們的洗澡順序變了,梁暮會要求先洗,這樣浴室里氤氳出熱氣來,會溫暖許多。這時再把張晨星推進去,而他回到房間打開空調,在被子底下塞上熱水袋。
張晨星總覺得是梁暮體熱,能幫她驅散冬日寒冷。其實梁暮的心更熱。
兩個人躺在床上,張晨星突然說:「一個手爐、或者每天幫你刮鬍子,你可以選擇。」
「因為你外出工作的時候手爐會成為累贅,所以沒給你買。」
梁暮竟感到自豪:誰說我媳婦傻來著?誰說我媳婦心裡沒有我?我媳婦這不是把我放在心裡嗎?
「我選刮鬍子、幫你點手爐。」梁暮抓過張晨星的手,讓她手心貼在他臉上冒出的胡茬上,用力蹭了一下:「以後你不幫我刮鬍子,我就不刮。然後用這鬍子扎你。」
硬胡茬扎在手心刺癢刺癢的,張晨星想抽回手,卻被梁暮拉住。
暗夜裡胡茬扎在腿內側,刺癢更勝於掌心,張晨星躲了又躲,卻被梁暮狠狠鉗制。
「白天各自努力,晚上什麼都得一起試試。」梁暮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悶聲悶響,做大事。
漸入佳境。
張晨星想到這個詞,他們的婚姻漸入佳境。
第二天梁暮一大早就出門工作,《清衣巷志》播出的相關手續已經提交,他們還需要再校一版;準備對尋親系列視頻進行包裝,至少要有一個名字;還有拿到當地小學的列表,每天抽出一個半小時逐個電話。
工作室的人因為去過漢中,大概知道了老闆娘的故事,都格外希望她能儘早找到親人。
梁暮沒日沒夜地忙,張晨星也沒日沒夜地忙。
她想多賺點錢去支持尋親系列的拍攝,讓更多人有更多機會傳播自己的故事。只有被更多人看見,才有更多機會找到。
這期間楚源來過一次。
那天書店裡只有張晨星一個人在,楚源進門后坐在她對面。
兩個人都沒提上次爭吵的事,張晨星依舊修她的書,並沒跟楚源打招呼。
她垂首伏案的樣子像一幅安靜的油畫,除了那雙手,是一雙勞動的手。楚源心裡竟湧起酸楚,兒時的他們也曾暢想成年的生活,但那時似乎沒有這一項,也沒有紅腫皴裂的手。
「為什麼?」楚源問張晨星。
張晨星抬起頭看他,不懂他在問什麼。
「你明明可以選更好的生活。」楚源說:「這幾年我偶爾會想起,那時我爬上牆頭叫你出去玩。我們的童年、少年都很快樂,為什麼到了今天,就隔得這麼遠了呢?」
「道不同。」
「不是的張晨星。」楚源搖搖頭:「不是。世界上沒有哪兩個人一定要走相同的道路,但即便是分頭揚鑣,再見時也不是咱們這樣。」
「你是要我簽字嗎?」張晨星問他。
「什麼?」
「聽說你們在搞民意調查,同意蓋酒店的在上面簽字。是不是已經有人簽了?」
「你這樣看我?」
「不然?」
張晨星指指楚源心口:「你從小就有遠大理想,你很厲害,實現了。但你內心深處最不喜歡的是清衣巷,你回來了,要改變清衣巷了。」
「我為什麼不喜歡清衣巷?」
「因為它不是你喜歡的大城市。」
楚源啞口無言。
他年少輕狂的時候別說清衣巷了,古城都放不下他。離開時唯一不舍的就是張晨星。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愛戀。
他喜歡那個姑娘,哪怕去大城市讀了大學,漂亮的姑娘數不勝數,他覺得世界上最美的那一個還是在清衣巷。那時他和她穿著薄霧走出小巷,他是奢望過他們能走過一生的。
「這幾年其實我曾經夢見過你幾次。」楚源說:「聽說書店重新開業,我鼓足勇氣給你發了一條消息。我以為,我們一起長大,多少還會有一點情意在。但沒想到咱們之間什麼都不剩了。」
「我結婚了楚源。」張晨星放下手中的活,認真說道:「你不應該跟一個已經結婚的女性討論感情,這不道德。」
「如果沒有其他事,請你走吧。」張晨星走到門口送課:「我了解你楚源,如果我不趕你走,你會一直說。直到我鬆動了,然後你拿出那份民意調查請我簽字。」
「你把我看成小人?」
張晨星沒有說話,徑直走到面前,拉開他的公文包,拿出幾份民意調查拍在桌子上:「書店、麵館、馬爺爺家、周茉家,各一份,對嗎?」
「我不簽。別人我不管。」張晨星說:「我不會阻止改建,我沒有那個能力。但建成酒店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
「請你離開。」
張晨星退回到門口,身上帶著凜然正氣。她其實是慢慢想通一些事的,像馬爺爺這樣的老人,他們需要更好的生活。但她無法接受這裡建成酒店,從此抹去一座古城的生活記憶。這樣太殘忍了,無論是對城市、還是人。
楚源不懂這個道理嗎?在江南這樣的地方,買座山、買快地,造一些徽派的民居,做一個特別的酒店。這樣可行嗎?可行。但楚源不願意。
他追求理想,他要原汁原味,他要把清衣巷變成他的造夢工廠。他要現成的文化和故事、要不費力氣就被接受的理解成本。
楚源是理想主義者,但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
張晨星不知道她跟楚源還有什麼舊要敘,她想對楚源說的話多年前就說完了,那時她說的是:「你去追求你的理想,不用綁架我。」
「如果再見面,就當大家是普通鄰居。」
這個小插曲張晨星很快忘了,甚至沒跟周茉提起。
再過一些時日,古城擁有一個很難得的好天氣。
那天陽光溫柔、風也和煦,張晨星坐在書店裡被曬得無比溫暖。甚至連電話的突然響起都不顯突兀。
她接起電話,而對方沒有講話。
張晨星等了一會兒,緩緩說道:
「媽媽,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你後來不能說話了,也知道你給一所學校捐了書。」
「我知道你抄寫了我最愛的《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
張晨星好難過啊,以至於淚水落下、聲音哽咽而不自知。她並不想在古城的好天氣里哭得這樣狼狽。她無數次想象母親抄書的樣子,一定很靜美。
「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如果你願意,請你告訴我你的消息,不能說話那就發條消息給我;或者寫給你身邊的人,讓他們讀給我聽。」
「媽媽,不管你在哪裡,我都過去接你,接你回家。」
「媽媽,我不恨你了。」
「一點也不。」
張晨星對著電話哭泣,她哭泣的聲音很大,以至於並未聽到電話那頭壓抑的啜泣聲,也並沒聽到那邊幾不可聞的輕輕的「晨星」。
張晨星哭了很久,她辜負了古城的好天氣,坐在書店裡思念母親。哭了很久又拿起電話打回去,但那個電話再沒人接聽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夢裡的她穿著兒時唱歌的裙子,裙擺是母親親手繡的花,很多人圍著她,誇讚她,也羨慕她的母親心靈手巧。
在夢裡,她和小夥伴們站在台上唱了一首歌,母親在台下鼓掌。
夢裡熱鬧,下台時她被人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梁暮從後台兩步衝過來一把扶住她,而她回頭,看到觀眾席上的母親慌亂站起,卻慢慢消失。
自此再也不見。
像一場告別。
梁暮下午回來取東西,看到張晨星在伏案而睡,輕輕拍拍她:「張晨星。」
張晨星慢慢抬起頭看著他,臉上還有未乾的淚水:「我做夢了梁暮。」
「我夢到我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