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
北京三月,春冬交割。
白天還艷陽高照,晚上便一秒入冬,余葵擠四號線回家,才出地鐵站便裹緊了羊毛大衣。
這是她這周下班最早的一天。
路燈剛亮起來,寒風卷著地面的殘葉呼嘯而過,早上出門忘帶圍巾,此時冷得直打哆嗦。
她想著回家洗個熱水澡,一路小跑進單元樓,按完電梯聽大堂的保安喚住她。
「余小姐,有您信件!」
是封結婚邀請函。
她的高中同學謝夢行下周婚禮。
室友吳茜邊喝蔬菜汁,邊對著燈光欣賞她的請帖,「邀請函夠精緻的,有錢人的世界嘖嘖…咦,他老婆叫余夏,名字聽起來真像你親姐妹。」
「新娘也這麼說,還邀請我當她伴娘呢。」
余葵洗完澡出來,喝了口水,又馬不停蹄開檯燈、開電腦,吹乾頭髮就坐在數位板前,開始摸前段時間答應粉絲的人設圖。
吳茜奇怪:「她沒有好朋友嗎,怎麼叫男方同學請假給她當伴娘?」
余葵想了想。
「伴娘要請四位,估計人不夠,拉我湊數吧。」
謝夢行高中畢業去了美國留學,目前留在北京創業,新娘余夏是他南加大的同學,聽說家裡是北京本地富二代。
余葵上周在微信收到她邀請的時候也同樣驚訝。
兩人不算熟,就之前幾個留北京工作的高中同學聚餐,在王府井那邊吃飯,謝夢行把人帶來見過一面,但對方提都提了,她便答應下來。
埋頭鋪色。
她隨口解釋,「其實還好,不用請假,下周沒有要趕的項目,周末應該能抽出時間。就在國貿酒店,過去也方便,周六試禮服、綵排,周日再來一天,就結束了。」
喝完蔬菜汁,吳茜洗了杯子,實在沒忍住,趴在沙發背上問起自己最好奇的問題,「小葵,今天早上,那微博航天熱搜里的帥哥……」
余葵崩潰地把筆一扔,後仰捂臉哀嚎。
「姐姐快饒了我吧,這事我都被朋友問候一天了!」
吳茜是公司為數不到知道她在微博有個大v賬號的人。
兩人是清華校友,吳茜念新聞系,大她兩屆,畢業前兩人只有過一面之緣,直到進入同一家大廠供職,一來二去才熟起來,去年余葵跟房東的租約到期,便應邀搬過來跟她合租。
「你知道吧,新聞從業者最重要的素質之一,就是永遠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我能忍到現在才問你,已經很不容易了,認識那麼帥的人,你怎麼從來沒跟我提過?快從實招來,他什麼來歷?你倆有什麼故事?好過沒?」
余葵好奇回頭。
「你怎麼會覺得我和他有故事?就不能是普通校友?」
「評論區有人說啊。」
吳茜塞了塊薯片進嘴吧,咔嚓嚼了兩下,下滑至評論區:「下班前看你評論區那麼熱鬧,就稍微圍觀了一小會兒,順著鏈接去你們高中貼吧,我還摸到了一棟你倆的陳年cp樓!」
說著,她把手機遞過來——
小魚海塘:實名反對!樓上不要隨意拉郎配,貼吧鐵粉現身說法,時景在高中時期有其他官配哦。(63贊)
中午余葵瀏覽時還光禿禿的一條評論底下,此時得到了不少校友新回復。
我暫時沒有貓貓:樓上是不是…記憶不大好?我跟大帥哥同屆,記得官配就是博主啊,真沒想到一天之內,吃瓜吃到了兩位傑出校友的最新動態,一位航天領域的科研新秀,一位畫手界的寶藏太太,又是自閉的一天呢。
oo喝汽水啦:純附2017屆聞訊趕來!樓上是當年一起磕過cp的姐妹了!好想知道兩個人現在的感情動態。博主給個痛快,就直說吧!你倆分手了還是結婚了!
小魚海塘:啊啊啊啊啊啊!博主竟然就是那個學姐嗎!對不起大家,怪圖片像素太低我沒認出來!錯了錯了,給博主表演個磕頭吧!
再一次被往事擾亂心緒,余葵也沒了心情畫畫,保存進度,疲倦靠在椅子上答,「其實沒有大家想得那麼複雜,我倆壓根沒談過。他性格很高冷的,不愛交朋友,我倆成了同班同學以後,就常常一起上下學,關係比普通朋友稍好一些。」
「你們怎麼熟悉起來的?」
吳茜不愧新聞系,干記者出身,不停往外拋問題,余葵開始還擠牙膏,兩個小時下來,她生無可戀地看著頂燈,竹筒倒豆子似地,把這段心酸的暗戀吐得一乾二淨。
吳茜聽故事的姿態從一開始穿睡衣翹二郎腿吃薯片,到跟在余葵屁股後邊問東問西,直到聽見時景在高考前銷聲匿跡,才一屁股陷入沙發,恍惚攪拌著冷掉的咖啡,深深感慨。
「難怪你大學不談戀愛,果然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這絕對是我現實里聽過最最最勵志的暗戀故事了,高考結束后呢?你們沒再聯繫過了嗎?」
「也聯繫過,他聯繫過我,就在清華開學當天。」
「他說了什麼?為什麼玩消失呢?」
「跟我道歉,他爸病了,從昆明轉回北京301醫院,一直呆在icu,最後還是沒搶救過來,高考前一天去世的。」
少年喪父,對時景這樣的天之驕子而言,高考前最後那段時光,大抵是他這輩子都不願回憶的人生低谷。
吳茜的關注點卻與眾不同,驚愕道,「父親前一天去世,還照常發揮考上國防科大?我去,他不僅人長得帥,心理素質也很強大啊。」
「那是他哥的畢業院校,其實以時景的高考分數,報咱們學校,能挑的專業比我多。」
吳茜急死了,「那後來呢?你們到底為什麼徹底不聯繫了?」
余葵不太願意提及那段日子,她在清華算不上頂好的學生,天才牛人輩出,她那點微薄的天賦在這一片浩瀚閃耀的星系裡微若螢火,尤其大一上學期,那是她讀書生涯最崩潰最迷茫的一段時光,比高考前更甚。
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努力,期末還是掛了一科。
專業師姐告訴她,本繫上一屆的勸退率是百分之十,整個準備補考期間,她晚上常常都是一個人坐在圖書館角落,一邊擦眼淚一邊看書做題。
每當這時,她無法自控地想起時景。
假如是他,會掛科嗎?
他肯定不會,他輕易就可以在所有領域做的很好,卻這麼輕鬆地就放棄了她們共同的夢想,此後很多年,余葵都覺得,這大概就是他們裂紋的第一環。
這個騙子把她騙到北京,自己卻去了長沙。
在這段關係里,彷彿她永遠都是不對等追逐的一方。
軍校管理在大一尤其嚴格,作為一名軍校學員,時景的賬號常年不在線,每個人的手機都是周六晚上發,周日晚上收,這一天還有許多其他的事要做。
哪怕是這樣,經歷了一次斷聯的余葵,抱著失而復得的心態,大一上學期樂此不疲地給他發消息,講述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日常,逛了哪個衚衕、去看了故宮、爬到八達嶺好漢坡,又一次在肯德基做題刷夜,跟舍友的相處日常……
時景對她也很縱容。
每次拿回手機第一件事,就是一次性回復完余葵的消息。
告訴她哪家飯店好吃、哪個公園風景漂亮、他是八歲時候跟爸爸一起去的好漢坡,勸她不要熬夜…甚至手把手教她洞察人心的技巧,余葵從而遠離了班裡一個心術不正的本地土著。
那時候,她幾乎一度以為時景是喜歡她的。
畢竟這麼驕傲冷漠的一個男生,能用訓練之外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細無巨細地關心她的一切,還不足以證明嗎?
大一上學期末,軍校拉練,時景一連失聯幾個禮拜。
好不容易聯繫上,得知他們放寒假,余葵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到長沙,想在回昆明過年前見他一面,順道給他個驚喜。
搜索他餐前發來的期末聚餐照片,按著圖片里地標建築的信息,她出了火車站打車直奔那邊。
長沙的夜晚很熱鬧。
整條街的大排檔燈火通明,火鍋店的生意好到店鋪裡頭坐不下,擠到外頭攤上來,甚至還有火氣旺的學生們裹著羽絨服在等位。
余葵拖著行李箱,放緩腳步一家一家店走過,直到眼前的景色終於與圖片重合——
定住腳步。
她抬頭瞧見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十幾個男生拼桌圍坐的長桌上,唯一的捲髮女孩坐在時景身邊,大家不知聊到什麼好笑的,女孩背影湊身上去吻了他。
開始,少年的身形還往後躲了一下。
可惜臉頰還是被親了個正著,女孩不依不饒還要親,整桌男生都起鬨笑起來,有的乾脆把頭偏朝一邊,拍著桌子笑彎了腰,顯然在場每個人都相互認識,氣氛活躍融洽。
時景也在笑,直到女孩再次把臉送過來時,他伸手擋住對方嘴巴,親昵地按著肩膀將人壓回身旁的座位。
余葵第一次發現,時景能在別的女孩面前也能笑得那麼開心。
長沙那晚的溫度是3度,遠不如北京冷,她拖著箱子孤獨站在遠處窺視,明明穿得厚實極了,手卻無法自控地在寒風中發顫,心若刀割。
如果可以,她希望從未來過這一趟。
籌謀許久的告白旅行化作泡影,千里迢迢踏入這座陌生的城市,好像就只是為了認清現實、打破幻想。
余葵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也許七八分鐘,也許一刻鐘。
她猶豫過,要不要上前質問、或者打聲招呼,可前者她沒立場,後者,她同樣沒有勇氣,她怕自己維持不住笑容,會當場失態。
在這段暗戀里,她始終都是那個膽怯自卑的小鎮姑娘。
她嫉妒時景身邊的女孩,一如嫉妒之前的裴姝一樣,僅僅看見兩人親昵的一幕,就已經心魔縱生,她一秒鐘都沒辦法再在這個地方逗留,逃也似地跑到路口,攔了輛出租回火車站。
那晚的計程車電台播著新聞。
「經過36天的持續救援,22時49分許,山東省平邑縣石膏礦坍塌事故中被困的4名礦工從220米深的井底成功升井。截至目前,被困的29名礦工已有15人獲救,1人遇難……」
余葵坐在後排,妝容糊成一團。
無數次在聊天框里打出問號,發出去前,又一遍遍刪除。
最後抬頭,在計程車的後視鏡里看見風塵僕僕,形容狼狽的自己,對著窗戶無聲抹淚。
司機師傅和她爸差不多年紀,從後視鏡里瞥見她哭了,無措調小電台音量:「是不是這個新聞讓你想起了什麼傷心事喲,我不放了。」
「不是為這個。」
余葵夾著濃重的鼻音否認。
師傅開口安慰,「我看你還在上學吧,姑娘啊,人生沒什麼過不去的坎,你別哭,長這麼好看的妹坨,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余葵徹底崩潰,頭埋膝蓋里放聲哭起來。
她不敢回昆明,怕狀態不對被程建國看出端倪,乾脆買票回北京,在學校過年。
接下來一周,她彷彿失去神志般,除了準備補考,就是躲在高低床的帘子里,瘋狂地通過時景qq空間訪客記錄,點進每一位訪客的空間做著無意義的搜尋,試圖找到他有女朋友的證據。
瀏覽過上千女孩的空間后,她終於醒悟:男神是大家的,他也許有一天會屬於更優秀的女生,但永遠輪不上像她這樣的普通人。
就在她徹底放棄尋找那天,一個賬號關注了她的微博。
余葵那時候還不怎麼往網上傳作品,發生活日常的時候比較多,粉絲也大多是認識的人,點進對方賬號一看,她整顆心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摔得稀巴爛,但又隱隱有種石頭落地『果然如此』的悵然。
那個賬號上記錄的全是跟時景談戀愛的日常。
女孩似乎是長沙一所本地985大學的學生,面容精緻姣好,家境優越,余葵甚至不知道對方為什麼關注自己、怎麼找到自己qq號的,把幾百條戀愛動態看完后,她徹底心若死灰。
女孩描述的時景,在戀愛中對她縱容寵愛,毫無底線,甚至偷藏手機,沒有上交,只為了晚上和她準時說晚安……
余葵從未見時景的那一面。
暗戀的人,正好也在暗戀你,果然是人生最大的錯覺。
她最後一次翻完了和時景的所有聊天記錄。
兩人上次對話還停留在他那晚吃飯時發來的照片,余葵想給他驚喜,便沒有再回。
再上一次,是時景告訴她學校集訓,大概幾周不能聯繫,余葵不高興地「啊?又拉練!」他無奈地道了聲歉,發了個摸頭的表情包。
既然他現在已經有了正牌女朋友,她是不是也該識趣點?
或許時景早就覺得負擔,不想回她消息了,否則為什麼寧願藏匿手機也要和別人說晚安,卻只集中在周日回復她所有的信息?
余葵反思自己。
從一開始,她在時景面前就太卑微了,她為他流了那麼多眼淚,他卻對此一無所知。
吳茜疑惑,「那個女生的賬號有照片之類的證據嗎?」
「有的。」
余葵嘆氣,「都是時景在學校里的一些生活照,許多連我都沒見過,她偶爾還發聊天記錄,頭像昵稱都對得上。」
吳茜失落:「那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持續近三年的暗戀,以余葵悄無聲息刪除了時景的qq賬號落幕,她棄甲曳兵,輸得一敗塗地。
「沒過多久,我有天晚上東操跑步,書包丟了,連著身份證校園卡手機,異地手機號在北京不好補辦,我乾脆換了學校發的校園卡,qq號也沒申訴回來,索性,和他就這麼徹底失去聯繫了。」
余葵說得輕描淡寫,但吳茜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她燈下清冷的面容,有種說不出的憋悶。
「太可惜了,你們真的太可惜了。他怎麼就有女朋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