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又說了什麼。
后兩句距離稍遠,音量不大,余葵沒聽清。
她只看到女生的手臂親昵地挽上了時景的胳膊,也不管人還在車上,腦袋就要往他肩膀上靠。
少年皺眉,肩膀微偏,把胳膊從她懷裡抽出來。
「裴姝,你今年幾歲,矜持點兒。」
「好啦好啦,不給碰就不給碰嘛,你別生氣,我從小就是這樣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姝終於站直了身。
她好奇圍繞他自行車打量一圈,「我還沒見過你騎自行車呢,真帥!我要坐你後座。」
她說完果真坐上去,像是電影里體驗生活的大小姐,興奮揚起聲。
「咱們出發吧。」
時景的腿支地上沒動,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想去哪兒?」
裴姝:「我就是來找你的,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女孩的肢體和言行,無不向人透露著他們的熟稔。
扭頭看了太久,余葵脖頸酸痛,緩緩轉回來,整個人有點發懵,突然感覺自己在這兒有點多餘。
她猛地想起去年,在線上跟時景的朋友們打遊戲時,大家曾提到過的『大小姐』。
在見到這個女孩之前,她未曾想過,那個頭銜,竟然能如此貼切精準地安在一個人身上,以至於僅僅一個照面,她便立刻從腦海中挖掘出了那段記憶。
剎車握長了,鬆開時,指尖連著小臂肌肉細微發顫,余葵放棄了打聲招呼再走的想法,正要往前蹬腳踏板,便聽時景揚聲叫住她——
「小葵,幫我個忙。」
余葵認識的高端酒店不多,只能把人帶到補習班附近的一家五星賓館。
大堂的水晶燈和明亮的地坪輝映,光潔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然而進門沒走兩步,大小姐便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打量著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廳,「什麼味兒?這地方也太俗太舊了。」
余葵一時不知怎麼應,腳步一頓,便落後在大堂的感應門外,低頭看了看自己在操場跑了一天臟掉的帆布鞋,她沒跟進去,只告訴時景,車沒鎖,在門口噴泉那等他。
感應玻璃門緩緩闔上,夜幕和少女都被關在門外。
少年再回頭,眼神冷漠警告。
「裴姝,這裡不是北京,沒人會慣你毛病。你不住可以,自己找地方。」
「你看你,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又凶我!」裴姝跺腳。
前台辦理入住時,她終於忍不住委屈啜泣,「我一個人在這邊,怎麼敢住嘛,我千里迢迢來找你,就是想多看看你……」
人長得漂亮,連哭都能讓客人和前台多瞧幾眼,然而時景只是面無表情低頭看錶。
「收聲,哭對我沒用。」
他掏卡付了房費,「現在十一點半,明天早上八點你準時下樓,會有人來送你去機場,回家以後老實呆著,別再來了。裴姝,這次是因為你媽給我打電話,下一次,我不會再管你。」
「時景!」
她果然不哭了,仰頭慍怒看他,「我又是轉車又坐飛機,折騰一整天就為了來找你,你一見面就想把我送回去不說,連讓她在外面等幾分鐘都不高《我的天鵝》,牢記網址:m1興,沖我發脾氣。」
時景的耐性已經掉到臨界點,臉色徹底沉下來。
裴姝明知他不高興,卻氣不過,偏要硬支著腦袋往下說。
「之前看你們學校貼吧,我還不信,你時景怎麼可能跟這種小城市的姑娘扯上關係,現在看來是真的,你眼睛真的瞎了。她是少數民族會什麼苗疆蠱術嗎?到底給你餵了什麼迷魂湯?她穿拼錯英文的鞋誒,我看一眼都覺得窮酸不舒服,你竟然跟這種底層人做朋友,讓我輸給她,我討厭你,討厭死你了!」
時景眉頭緊蹙打斷。
「我從前只覺得你蠻橫任性,現在看來,連教養都很有問題。你評價別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不是每個人都生來有你的環境,拋開家庭給你的光環,你還有什麼比她值得稱道的地方。」
少年說罷,頭也不迴轉身朝外走。
女孩心中絞痛,眼淚又流出來,這次是真心的。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她,然而看著少年那張冷漠昳麗的臉,她還是沒出息地小跑追上去,聲音裡帶著哭腔,偏執地拉他手腕,「可我們明明就是一種人,你不是也傲氣得很嗎?時景,承認吧,你就是在維護她,為喜歡上她找理由,你現在就是腦子一熱被蒙蔽了,早晚會後悔的!」
時景用力甩開。
他冷冷道,「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止一次,我的人生怎麼樣,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裴姝,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請你下次別再做這種一拍腦門給別人惹麻煩的事,世界並不圍著你轉。」
時景出了酒店,環視一圈才發現余葵正坐在噴泉台階上。
她形單影隻,低頭看地板,柔順的黑色短髮下緣,露出細白的下巴,不知在想什麼,噴泉斑駁的燈光落在她身上,寬大的校服更襯得她細瘦荏弱。
僅僅是這樣看著。
便覺得心裡輕輕跟著抽了一下。
年幼識字時,在詞典上看到「憐愛」,時景怎麼也無法理解那究竟是種什麼樣感情。自小養大的貓被父親送人那天,他懂得了這個詞的前半部分,會有保護欲,會有責任感,會置身處地想象對方的處境。
直到剛剛,裴姝說她不好的時候,他恍然第一次體會到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那是一種直抵人大腦深層的情感,看到她跟不好的一切沾邊,大腦的疼痛網路便被激活,神經元無暇分辨這是她的痛苦還是他的痛苦。只剩沒由來的心疼,沒由來的縱容,只想對她更溫柔一點兒,就像他一直以來下意識做的那樣。
幸好那些話她沒聽見。
時景走近,才見她腳邊地磚上有群路過搬食物的螞蟻,余葵正用小樹枝在為它們清理小石子路障。
她的日記就常常畫到這些小動物的瑣事,現在人都高三了,還是沒變,可見人童真有趣起來,是不以環境為轉移的,他只覺得心都融化成了水,撐著膝蓋彎下腰。
「你要看它們搬完嗎?」
余葵正入神,聞聲趕緊丟開樹枝,背著手假裝什麼也沒幹,「你、你什麼時候出來的?那麼快就好了呀。」
「只是辦個入住而已,用不了多長時間。」
時景起身推車,偏頭看她,「小葵,你剛怎麼不進來?」
余葵不自然地撓了撓短髮。「我的車沒鎖,我還得看車嘛。」
騎行回家的路上,時景提起來。
「裴姝她是我媽媽朋友的孩子,昨天下午離家出走,家裡人找她一天了,我沒想到她任性到這種程度,還連累你跟著晚回家。」
余葵忙道,「沒事的,能幫上忙就好。其實我也離家出走過。」
時景的輕嗤從風裡傳來。
「她和你怎麼能一樣。」
余葵在騎車,沒法回頭,無從辨認他的神情,也判斷不出他話里的「不一樣」,究竟是哪重意思。
她忍不住問,「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算是吧。」
自行車拐過右轉道,便抵達余葵家所在的家屬小區。
時景腳支著地面,目送著她推車過了保安亭,跟她揮手道別,才動身離開。
轉過身,余葵的笑容便像融化的雪糕,徹底垮下來。
其實她中途進過大堂。
酒店保安指揮泊車,順帶讓余葵把自行車往邊上挪一挪,車停好后,她看兩個人像是起了爭執,便拜託保安小哥幫忙看一會兒車,鼓起勇氣踏過自動感應門。
人還沒走到跟前,她便遠遠模糊聽裴姝說出「她穿拼錯英文的鞋」這幾個字。
余葵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在形容自己,本能躲到柱子后,逃也似地又跑出來。
她不知道是不是耳朵聽錯了,畢竟沒頭沒尾,只是聽到了那一句,也或者,其實是她的自卑心在作祟,老腦補別人在議論她。
余葵唯一能確定的,是她鼻子真的很酸,羞窘、難受快把她淹沒了。
時景說得沒錯,她們確實不一樣。
和那個叫裴姝的女孩比起來,她青澀得像顆沒發育的果子。
女孩不屑一顧的賓館,最便宜的標間價格一晚上千,余葵之前補課每天都路過那,卻從不會踏足,因為那是不屬於她的世界,住一晚的價格夠她吃喝兩個月。
腳上的帆布鞋,她知道正確的拼寫,但外婆不知道。
這雙鞋是暑假回老家那趟,為獎勵她考進前三百,外婆拉著她上街趕集買的,平時買五毛錢的小菜都嫌貴的鄉下老人,見孫女穿得好看,砍價十來分鐘,最後數了一百六十塊給攤主。
余葵開門,進玄關。
脫了鞋,泄憤般把它使勁塞進鞋櫃里,但蠻力非但沒塞進去,反而讓整格的舊鞋嘩啦啦掉出來。
程建國在卧室畫圖紙,聞聲出來,「小葵,餓不餓?桌上還有番茄炒雞蛋,要不我給你下個麵條吃?」
余葵背對他,無聲悄悄擦掉眼淚。
定了定聲,「我不餓,不吃了爸爸。」
「你們學校今晚的表演怎麼樣,有意思嗎?」
「嗯,很有意思。」
程建國又道:「這麼開心的日子,老師應該沒布置作業吧,今晚可以早點睡覺了哦。」
余葵的視線已經完全模糊了,但還是強忍著酸漲的眼眶,機械把鞋一雙雙理好,整齊放回去。
「嗯,我把鞋洗了就睡。」
她接了盆水,借著昏暗的陽台光線,一邊打肥皂,一邊流淚,使勁搓了滿盆的泡泡,把整雙鞋刷得乾乾淨淨,直至精疲力盡。
雪白的鞋晾在陽台,夜風吹進來。
她突然發現,她討厭的並非這雙鞋,也並不羨慕大小姐的物質生活,她只是妒忌她足以跟時景般配而已。
真正的、並非大家的玩笑起鬨,無須任何一方將就,任誰看了都覺得兩人天造地設的那種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