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葵畫畫動作很快。
課間在草稿本上打了底稿,最後一堂班會課開工,從顏料調色到勾線上色,只花了不到四十分鐘就搞定了。
功成身退,剩餘的板塊只需要兩位女生往裡填充文字。
在洗手間把胳膊上的顏料都沖乾淨,離放學還有四五分鐘。
這個時間,再專門回教室好像又沒必要,她乾脆活動幾下僵硬的肩頸,在長廊放慢步子,感受涼風從發梢和臉頰掠過,等待放學鈴聲響起。
就站了那麼一會兒,樓上有一串略微倉促的腳步傳來。
緊接著,余葵聽見樓梯間響起陌生女孩稍顯緊繃的喊聲。
「……時景!」
「你稍等,我、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乍聽見這名字,余葵頓住了。
她下意識往後退後兩步,躲進樓梯間的視線盲區。
倚在立柱上,余葵的心臟忐忑地怦怦狂跳起來,她很清楚,禮貌的做法自己應該現在立刻走開,但腳下像灌了鉛,重得根本挪不動步子。
她太好奇了。
女生的聲音落下幾秒,男生的回答才姍姍傳來。
「我要去球場,你想問什麼?」
他的聲音很淡,萬事不經心般隨意散漫。
女生頓了頓,像是在蓄積勇氣,余葵細聽,才聞見她小聲開口問。
「我可以喜歡你嗎?」
「我對你沒有興趣。」
少年的回答一針見血且利落乾脆。
他說罷繼續沿台階下行。
女生瞬間帶上了哭腔,淚流滿面,卻還是對著他的背影喊道:「我知道!」
「時景,我知道你可能從來沒有注意過隔壁班有我這麼一個人,但我還是喜歡你,喜歡你一年多了,我從來沒奢望過能當你女朋友,只是想把這份心意告訴你。明天就摸底考了,我準備了很久,就是為了考進一班,你能為我加油嗎?」
那樣真摯純粹的告白,連余葵聽了都忍不住動容,然而少年的腳步未曾停留,聲音依舊平靜毫無波瀾。
「與我無關。」
女生站在原地啜泣。
哭聲隔著一層樓板隱隱約約傳來。
余葵也順著立柱滑蹲在地面,掌心冰冷,內心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悵然。
她跟這女生,何嘗不是一類人呢?
區別大概只在於,女生本就在離他很近的4樓,而自己在吊車尾的15班,女生有勇氣向他討要一句加油,而自己甚至連將喜歡宣之於口的勇氣都沒有。
也幸而,她早就習慣了生命里的求而不得,幾次呼吸過後,調整好心情起身,余葵從牆後走出來。
一步、兩步。
她沮喪盯著地面朝前走,視線猝不及防多了雙白球鞋。
身形猛然頓住。
余葵大腦怔怔空白一片,不敢抬頭。
呼吸停滯幾秒,視線緩緩順著頎長的校服褲管上移——
少年抄手插兜,平靜漆黑的眼睛與她對上。
這瞬間,余葵只恨不能化身大魔法師,揮舞魔杖憑空消失在空氣里!
偷聽喜歡的人牆根角被逮了個正著,誰能告訴她,一個早該去球場的人,為什麼竟然還留在原地啊!
操場那邊的彤雲晚霞燒紅了半邊天空,一輪金色圓日往地平線移動,風吹得余葵短髮嘩啦作響,她下意識退兩步,想轉身走開,少年卻抓住她的校服針織馬甲。
口型動了動,他聲線低沉,音量放得極輕。
「跑什麼?」
樓上的女生還在哭,余葵反應過來,時景並不想讓對方知道他還留在這兒。
她立刻擺手,跟著壓低聲,眼神真摯愧疚否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什麼也沒聽見。」
時景挑眉,顯然不信。
還要再說什麼,卻聽女生的哭聲停了。
四周安靜下來,她擤了下鼻涕,開始下台階。
樓板上傳來拖沓悶重的腳步,昭示著主人此刻的心情沮喪而沉重。
撞見人家那麼難堪的場面,余葵下意識想再閃身躲起來。偏偏這次動作晚了一步,她剛藏身的那根柱子已經被時景霸佔了,立柱的寬度僅夠擋住一個人的身形。
「你!」
余葵氣得六神無主。
正打算要不直接出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女生擦肩而過,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掐住,一把帶了回去。
她重重撞進時景硬挺的懷裡,鼻樑差點斷在他胸肋上。
強行將痛呼咽進肚子,余葵仰頭,淚光盈在睫毛上,睜大眼睛控訴。
少年舉手,食指抵在唇瓣噓了一聲,而後,垂下天鵝般冷白的脖頸,俊朗的眉目微斂,隨手替她揉了揉鼻子。
那動作自然極了,像是在哄自家的小狗。
然而余葵內心只剩一個念頭——
那是他剛剛還抵在唇瓣上的手指!
男生乾淨的荷爾蒙氣息直衝腦門,帶著電流,余葵不知所措,整個心尖都在發麻震顫,手腳癱軟。
這…四捨五入算接吻嗎?
一下一下,他骨節清晰的手指冰涼,指腹觸感不算柔軟,帶著一點兒常打球磨起的薄繭,打圈揉她的鼻尖時,像羽毛劃過般帶著舒服的癢意。
手下的力道不輕不重,她卻彷彿被什麼壓到一般,整個身形往後掉。
告白的女生腳步聲已近在咫尺。
怕余葵露出身形,時景收緊臂彎,攬著腰肢將人帶回幾寸,肌膚相貼的瞬間,他整個人的陰影將女孩籠罩,影子在夕陽下揉合成一團。
世上就是有人擁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像行星的重力一樣無法更改。
遠離時景那麼久,余葵原以為自己能修鍊出一點兒自控力,但只是這麼鼻息相撲的一瞬間,她便被本能重新俘獲,五感里只剩他的存在。
過去大半年,兩人在學校說話的次數,扳著手指都能數得過來,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同學關係,連中午拍合照那會兒,兩人也鮮有互動。
但這一刻,時景的動作,卻令她重新生出,他們的關係較別人更親密的錯覺。
人漸行漸遠。
余葵趕緊退後兩步,遠離他的懷抱,像剛從水裡上岸的魚,不著痕迹使勁吸了幾口空氣,才問,「你幹嘛搶我位置?」
「還說沒偷聽。」
少年唇角微翹,凌冽的眉眼傾露笑意。
余葵訕訕,小聲道:「我就是路過,怕你們尷尬。」
時景坦然。
「那我更應該躲起來,或者你想看她滿臉鼻涕眼淚,下來撞見我,再尷尬一次?」
余葵瞬間熄火。
「好吧,你怎麼說都有道理。」
放學的鈴聲響起。
危機遠去,和時景相處的緊張感也重新漫上心頭。
學生們陸續從教室里出來,怕人多眼雜,余葵提前往下走。
看時景還是和她並肩,沒有要分道揚鑣的樣子,她努力平復呼吸,試著開口,「你剛留在這兒聽她哭,是怕她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嗎?」
「不啊。」
少年聳肩,「我就想看看,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出來。」
余葵大驚,「你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她叫我等一下那會兒。」
時景指了指樓梯間牆壁上的倒影,風拂過時,將她迎風飄起的短髮拓印得分明。
竟然從一開始就被發現了!
余葵肩膀一塌。
表面勉力維持鎮定,心底的小人差點沒投湖自盡。
她以為自己挺機靈,結果在別人眼裡跟個一傻子似的。
到架空層,後頭下來的學生越來越多。
余葵加快腳步,離開前,時景站定,揚聲喚住她。
「余葵。」
時景上次念她名字是什麼時候?
再次聽到男生動聽而低沉的嗓音字正腔圓吐出這兩個字,余葵只覺得整顆心都迷瞪瞪地,分不清東南西北,失神轉頭。
夕陽給少年披上一層柔和的金芒。
他校服敞開,身形挺拔漂亮,沉靜的目光彷彿宇宙里令人沉溺的黑洞,在拖拽著她往下跳。
「你……沒有什麼想跟我說嗎?」
四面八方的視線投來。
學生們或許聽不清兩人交談內容,但像時景這樣的風雲人物,會在校園行道上,主動叫住女生,跟她說話,無需任何親密舉動,便足以誘發旁人想象。
有學妹甚至放慢腳步,偷偷駐足,餘光朝這邊瞥來。
他想聽她說什麼?
不是都道過歉了嗎?余葵不解。
從448分到620分,每一個挑燈夜讀、掐點做題,快要撐不下去的日子裡,余葵都曾想象,假如有一天,她能光明正大與時景並肩同行,她該說點什麼。
只是現在,遠不到那時候。
時景幾分鐘前冷漠拒絕旁人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余葵不敢賭,也賭不起。
她垂眸,又掀起眼皮。
歪頭輕鬆地笑了笑,「其實,我也想進你們一班,就是分數差蠻多的。」
「差多少?」
時景沒有嘲笑她的夢想,偏頭沉吟片刻,彷彿真的在思考她能考進一班的可能性,然後道。
「如果你今晚有空看,我可以把純附歷年高三的實驗班選拔套題借你。」
「你們一班還有這種東西?」
余葵驚喜得差點沒控制好音量。
少女唇瓣緋紅,細白的臉頰在陽光下閃耀著光彩。
去年穿還稍大的百褶裙,如今已短過膝蓋。
她長高了,腿長且細白,校服襯衫外面套著針織馬甲,勾勒出纖細的腰圍。
她亭亭立在那兒,像是一株從未受過風吹雨打的鮮嫩玫瑰,萬事從未真正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具有令人想要佔有的堅韌稚拙,本真爛漫。
時景費很大勁才錯過目光,平靜道:「老師發的,我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