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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一個願望

  香樟樹綠影起伏,光點散落少年眉眼間門,他眉頭稍凝顯得意外。

  「和我吃飯很嚇人?」

  「不是不是。」余葵連連擺手,差點被嚇出顫音,「我在這邊補習,一下課就吃過了。你不用管我,也不用覺得抱歉,我剛還想自習室有點吵,現在正好去公園樹蔭底下的小桌子學,那邊挨著湖,涼快。」

  她一口氣說完,時景點頭。

  「那行,再見。」

  他把耳機從頸間門掛起來,頎長的身形越過她,三兩步就走遠了。偏偏余葵要走也是這條路,只能遠遠綴在他身後,腦海中的小人凝視著他背影,邊流淚邊唾棄自己——

  余葵,你知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機會!

  一輩子可能都遇不上一次!

  吃過又怎麼樣呢?再吃一頓能撐死你嗎!

  另一個小人舉著魔叉跟它打架。

  吃了一頓又能怎樣?他就會喜歡你嗎?不會!

  嘗過甜頭,你只會更想和他吃下一頓!

  余葵這邊沉浸在自己顱內的世界大戰中不可自拔,忽地聽哪兒傳來一聲聲細嫩的貓叫。

  四下環視沒找著,抬頭一看,才發現一隻狸花小奶貓在樹上,扒著一根搖搖欲墜的樹枝,探出半個腦袋有氣無力地嚎叫,嗓子嘶啞而驚恐。

  「啊!小喵!」

  余葵匆忙跑到樹下,她試圖攤開自己的雙臂,想接它跳下來。

  可惜公園附近的馬路都是參天大樹,這根枝杈最矮也足有四五米。別說小狸花沒勇氣,余葵對自己的身手也不是很自信。她在學校球類項目向來是墊底的,該接的排球接不著,不該接的籃球倒經常拿後腦勺懟上。

  她試圖向人求助,不過路過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環湖跑道上偶爾有六七八十的爺爺奶奶路過,總不能讓老人家去爬樹吧!

  向路人搭訕對社恐余葵來說向來是道地獄級難題,但貓命關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到一個看起來敏捷的叔叔身後,她組織好語言,期期艾艾三十秒,人已經攔下出租,揚長遠去。

  時景就是這時候扒下耳機回頭的。

  粉衣女孩被汽車尾氣噴得一臉懵,焦急退到行道樹下張望,她抬頭喋喋跟空氣說上半刻,又跑回馬路旁,跟在不同的行人屁股後手足無措。又一次搭訕失敗,她垮著一張將哭未哭的焦急傻臉頓在原地。

  距離那麼遠,時景不確定自己看到的這些細節,究竟是自己眼睛真實的捕捉,還是大腦自動為她補足。

  腳步稍頓,他戴上耳機繼續朝前走。

  只是沒走兩步,又煩躁摘下耳機,折身大步往回走。

  他不愛多管閑事,可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對一個人的幫助有時是會產生慣性的。

  明明他最初只是被迫在樓梯間門多聽了幾句女孩的境遇,接下來每一次的伸手,卻都是他的自主選擇。這並不符合他既往的行為規律,時景試圖究其原因,但他能解開一道高階實變函數,卻很難解釋自己現在為什麼折返。最後也只能模糊歸結為——

  她和一個人很像。

  無論外貌特徵、行為動作,都無限地與他腦海中的形象契合。

  少年越走越近,余葵一時都不知道先緊張還是先鬆口氣。想半晌,才傻乎乎冒出一句,「你怎麼又回來了?」

  「公交車站走反了。」

  時景沒多言,順著她剛才視線方向抬頭。

  「我想找人幫忙來著,」余葵羞愧為自己辯解,「但是這條路上的人都走太快了。」

  時景按捺唇角:「看得出來。」

  他脫下耳機和單肩包,解掉手錶,本要一股腦扔在路邊,大抵是人行道上的積灰叫他產生疑慮,轉頭交給余葵。

  「拿穩了。」

  他退後幾米活動四肢,目測樹杈的高度。老城區的林木長了幾十年,主幹低處多餘的枝丫早被修理得乾乾淨淨,至少四米的高度沒有借力點,

  「你會爬樹嗎?」

  畢竟是個城裡孩子,余葵一見他的架勢更急,「不然、不然你幫我看著,我去找把梯子——」

  說話間門,他已經動起來。

  修長的四肢舒展開,像一隻爆發力極強的原始貓科動物,借著慣性迅捷且矯健地攀爬到差不多一層樓高的位置,左邊臂膀斜探出去,輕鬆抓穩因驚恐而瞬間門松爪的小貓。

  余葵的「吧」字才吐出口,少年已經將貓放肩頭,順著大樹主幹利落滑下來。

  一手交貓,一手還包。

  他們之間門距離很近。余葵能清晰聞到他身上的洗衣液香味,松垮的衛衣領子在他傾身時露出半截清晰性感的鎖骨。

  殺傷力太大,且後勁綿長。她腦子裡奔流洶湧,嗡嗡鳴嘯,要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尚存,眼神管理就要綳不住了,多虧小奶貓左一聲又一聲,把她喊回神。

  它餓得瘦骨嶙峋,在掌心瑟瑟發抖,公園裡本身有很多流浪大貓,遊客會給它們投食,余葵本該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此離開,但貓緊緊依偎著她虎口,扒著大拇指嗚嗚喵喵。想起包里還有半根吃剩的火腿腸,她回頭扒拉出來,小塊小塊掰碎。

  時景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後頭,一邊走,一邊把火腿腸放到掌心喂貓。

  已經走出公園範圍。

  少年回頭,見她還抱著那隻貓,詫異道,「你想把它帶回家?」

  余葵下意識搖頭,頓了頓,又飛快地點了一下。

  「它還那麼小,餓了這麼久,如果把它放回去,可能活不了。」

  她顯得為難,像是害怕家長責備的孩子,走了幾步又小聲解釋,「我有一隻貓,小時候被大人罵,我就抱著它躲起來,有一天它跑丟了,再也沒找著…我只是覺得,它和我的貓很像。」

  林蔭道下,少年看著女孩眼睫低垂,半晌沒說話。

  「我也丟過一隻貓。」

  他若有所思,聲線放得很緩很低。

  余葵沒敢接,她不確定他究竟是在對她說話,還是自言自語。但毫無疑問,這是她整個假期情緒起伏最大的一天,目送時景離開后,立刻虛脫癱軟在路邊長椅上,全是緊張的!

  緩過神,她擦去額頭的汗,撫摸貓頭,心有餘悸回味。

  少年的聲音乾淨清透到像夏天的風在洗耳朵,他還擅長運動,四肢都被均勻的肌肉覆蓋,跳起來充滿蓬勃的力量感。高冷但善良,散漫卻謙和。他有許多面,但彷彿每一面都烙在人心巴上。

  和他相處的每一個瞬間門,余葵都提心弔膽,但也心癢雀躍。

  上課時間門,余葵把貓暫時交給補習班前台的姐姐暫為照看。

  傍晚回到小區門口,她才把小貓轉移到書包,用好心學生提供的毛巾墊底,給它掏出一個呼吸口,推著單車,躡手躡腳偷渡回家。

  桌上放著她爸留的飯菜,還是熱的,人估計到院子里pk羽毛球去了。余葵今天可沒空吃飯,小狸花一個勁兒抓書包,她迫不及待要回房間門。

  走到門口,身後的座機鈴突然響了。

  一遍一遍,似乎不打通不罷休。

  余葵回頭,望了一眼客廳掛歷上畫圈的日期。

  她的腳步艱難地挪動,確認過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后,掌心攥了攥,擦掉汗跡,緩緩地,拿起座機話筒。

  「余葵,收拾行李,我叫司機來接你。」

  那邊傳來她媽簡短冰冷的命令。

  電話掛斷,余葵靜坐了很久,直到聽見樓道傳來叮鈴哐啷的找鑰匙的聲兒。

  在這兒住了一個月,她已經可以敏銳從樓道的腳步聲中判斷出哪一個屬於她爸。走起來略快的,他做事性子比較急;但是聲兒又輕輕的,他不愛打擾人,給鄰居添麻煩;落地稍微悶一些,因為他穿皮鞋的時候較多。

  余葵使勁若無其事地眨眼。

  環視她住了一個月的屋子,周四到處都是她的東西,牆上還有她爸裱起來顯擺她畫技的靜物圖…如果當初父母沒有離婚,她一直在這間門單位房住到長大,或許,家就該是眼前的樣子。

  愁緒在門開的一刻收攏。

  程建國掛起羽毛球拍,換鞋時隨意朝里瞅了一眼,「葵啊,你怎麼不先吃飯?」

  「我先洗手!」

  從衛生間門出來,余葵凝重從兜里掏出兩百塊:「爸爸,這是我這兩個周剩下的零花錢,就要開學了,還給你一起交下個月補習費吧。」

  程建國剛喝半口水差點沒噴出來,放下茶缸:「我不是就給了你三百,怎麼剩那麼多?」

  余葵掰著指頭算,「在學校吃食堂,開學充的飯卡還有剩,補習班外面的盒飯一份十塊,水是從家裡帶的……」

  除了吃喝,她一分錢都沒花。

  程建國十分頭疼,「你年紀小小的,怎麼能學摳門兒呢!」

  余葵委屈,「咱們家不是沒錢嗎,這不又剛交了補習費…」

  她就要搬回去了,兩百塊當然要補貼給貧困潦倒的爸爸。

  父女倆就家庭財富的問題進行討論。

  程建國試圖掰正她,「…咱家雖然比不上你附中那些同學富裕,但爸爸好歹是個外派工程師,供你上大學、讀研究生,未來房子付首付…都是沒有問題的,你對家裡怎麼會有這麼深誤解?」

  什麼?

  是這樣嗎?!

  余葵覺得自己被騙了,外婆一直教導她,爸爸媽媽掙錢不容易,家裡經濟不寬裕,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以至於到城裡后,余葵還經常為貪嘴買校門口兩塊一個的大包子心懷愧疚。

  感情她小時候兜里沒零花,一個月才能舔一根五毛冰棍、夜宵吃炒臘肉剩的油拌飯、一塊錢的福滿多喝得湯渣都不剩的苦日子……

  都是白受了嗎!!!

  余葵不信!

  她眼淚汪汪:「你別騙我,我知道你的工資一大半都給我媽了。」

  程建國嘆氣,「傻孩子,我還有獎金啊,工地項目組的獎金比工資高。這些年大大小小的獎金和年終獎都存銀行了,以後給你買房,當嫁妝。所以你放開花,你這樣的半大娃,爸爸還養得起。」

  他指尖夠了夠盤子溫度,「這炒腰花冷了腥味重,我再去給你熱熱,先吃飯,吃完爸爸跟你商量個事兒。」

  商量回東南亞的事。

  余葵心知肚明。

  她味同嚼蠟,吃完又在卧室磨蹭半晌,把眼淚都擦乾了才出來。

  已經做了很久的心理預設,也下了好幾天決心,這次,不等程建國說話,她閉眼,率先一口氣搶在她爸之前大義凜然道——

  「爸,你放心去吧!你走了我也會好好學習,絕不浪費你在補習班交的學費,以後我盡量不會離家出走了,除非她們再冤枉我一次,不過走之前我會打電話通知你,你在那邊不用記掛我自己好好的就行!」

  她好像在對病危的老父親病床前含淚許諾。

  程建國沒來得及消化,余葵又從背後掏出來張金黃色獎狀。

  「臨別禮物,這段日子,我很開心。」

  余葵的童年孤獨到有點兒自閉,現在大了,也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沒障礙地撲進父母懷裡撒嬌,連一句發自內心的讚美都要再三鼓勵自己才能說出口,乾脆給爸爸畫了幅她小時候最渴望得到的獎狀。

  程建國同志:

  在1997-2013的十六年期間門,您起早貪黑、苦心掙錢、和藹慈愛、廚藝精湛諸多方面齊頭髮展,被評為「余葵的好爸爸」。

  特發此狀,以資鼓勵!

  2013年10月5日

  乖巧的余葵

  男人渾身僵住。

  在他缺席的那些時光,孩子也一天不差、寬容大度地計入了她的好爸爸表彰範疇里。作為一個離家幾十年,自父親離世那會兒起就沒哭過的大男人,程建國哭了。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儘管如此,孩子也悄悄溫柔善良地長了大。

  他捲起獎狀,背過身飛快抹掉眼淚,但藏不住微紅的眼眶。

  轉回身,他道,「余葵,爸爸今天想跟你商量的事情是,如果我不回東南亞了,你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嗎?如果你同意,我想跟你媽媽商量移交撫養權的問題。當然,爸爸也許不能把你照顧得很好,但會努力讓你以後過得幸福一點。」

  這是余葵沒有預料到的發展了。

  她怔了好久才想到,「媽媽會同意嗎?」

  「我會想辦法讓她同意。」

  「那你的工作呢?」

  「我前段時間門就是在忙這件事,申請的調令已經下來了,今後就回到昆明局上班,你不用擔心,大人都會解決好的。」

  余葵興奮得恨不得原地蹦起來。

  大喜大悲也不過如此了,她幾分鐘前還沉浸在痛苦中,擔憂回到譚家后怎麼生活,自己考慮不周帶回來的小貓該怎麼安置,就這麼一會兒時間門,峰迴路轉,以後的人生全然改變了。

  好消息第一時間門分享給網路另一端的朋友。

  小葵花生油:景神!你讀過《麥琪的禮物》嗎?

  妻子為給丈夫買錶鏈而賣掉了秀髮,丈夫為給妻子買髮飾,賣掉了珍愛的手錶。兩人不約而同做出了替對方著想的選擇,就像今晚的余葵和她爸爸。

  快樂是會傳染的,時景發自內心翹起唇角,敲打鍵盤:「恭喜你啊,願望成真了。」

  打開檯燈,光暈照亮床頭柜上攤開的日記本。

  花花綠綠的頁面中,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貼著小葵初二上學期,在菩薩佛祖那裡許願無果后,找遍了整片田野才尋到的一小片四葉草標本。

  這是四餅告訴她的偏方。

  她用彩鉛畫了男人的剪影,然後在旁記錄下一行小字——

  唉,我不想告訴大家,漫畫看夠了其實也挺沒意思的,如果爸爸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女孩其實每次許願都給了菩薩選擇題。

  a讓爸爸回來,b是任意內容,只是命運弄人,菩薩每次都選擇後者。

  所幸這一回,終於讓她得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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