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葵回家就把自己埋進被窩裡蹬腿,鬼哭神嚎。
怎麼辦?!
狠話都放出去了,她要是沒超過姜萊,以後還有臉去上學嗎?
她扒拉掉臉上沾濕的發茬,從書包底扒出上回從陶桃那順來的成績單拼湊在一處,借著檯燈一看。
姜萊的摸底考成績少計了作弊那科,即便化學按堪堪及格的60分算,加上這個分數后,也能立馬躋身年級前三百。
累了。
毀滅吧。
成績單一扔,余葵臉朝下直撲撲倒回床上,臉壓枕頭,眼神獃滯絕望。
「怎麼回事!床塌了?」程建國正在做夜宵,聞訊拿著鍋鏟焦急趕來。
余葵拖著疲憊的身軀回望,「爸爸,我成績這麼差,你會覺得丟臉嗎?你是不是也很想生譚雅勻那種聰明的孩子。」
「胡說,你哪裡不聰明。」
程建國一口咬定,「我有你那麼大時候,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和二舅走散了都摸不著汽車站,你敢一個人跑到成都找我,沒被拐子拐走,這不挺機靈的。再說,如果人人都想考第一,那誰來做最後一名呢。爸爸覺得啊,你就是還沒開竅……」
程建國說得聲情並茂,余葵不忍打斷。
「爸,鍋糊了。」
「哎呀!」
男人一拍腦袋著急忙慌趕回廚房。
余葵挨著後腳跟上,趴在廚房窗口,小心試探,「爸,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想去補習,家裡的經濟狀況會有困擾嗎?」
「補,肯定得補,只要你肯學。我這些年外派工作,不就是為了你有個好條件,咱家的經濟狀況還沒到那種地步,你對爸爸也有點信心,掙錢是大人才該操心的事情。」
一碗熱騰騰的番茄雞蛋面擺在面前。
除了稍微糊一點,難吃了一點,一切都很完美。雖然余葵吃到一半就撐了,但還是解開褲扣,強行喝得湯水不剩,然後去水槽洗碗。
程建國:「放著我來!你上一天課也苦夠了,消消食玩會兒就睡吧!」
被無情地趕出廚房后,余葵坐在電腦桌前繼續思考人生。
客廳窗戶敞著,綠化帶里栽種的夜來香沁人心脾,拍死兩隻落在手臂棲息的蚊子,她按下開機鍵。
列表灰暗的頭像顯示時景並不在線。
上次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他講生物題的頁面,似乎感覺她的疏遠,他這些天都沒再發來消息。余葵深吸一口,鼓起勇氣把這周加班加點趕完的生物一口氣拍照上傳,刻意放輕鬆語氣。
小葵吃瓜子:景神,我的暑假作業寫完啦!
哪料對方秒回。
返景入深林: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了。
余葵滑鼠一抖,「原來你在線啊!」
「隱身了,消息太煩。」
覺得別人的消息煩,但回復了她。余葵心頭一跳,又是感動又是愧疚,絞動衣角主動道歉,「對不起啊,景神。我這段時間門也有點心煩,就沒上線,想把整本寫完再給你檢查。」
大致瀏覽一遍,時景用紅圈勾出錯題,發還圖片。
返景入深林:可以改了。
停頓一秒,他繼續往聊天框里輸入,「你心煩什麼?」
在煩為什麼暗戀你,煩沒有勇氣出現在你眼前。
當然這兩句只敢爛在肚子,余葵選擇了傾訴別的苦惱,「我聽到我爸講電話,那邊的同事催他回去工作。所以等再過幾天休假結束,我大概就要被送到我媽那裡去了。現在倒計時每少一天,我都覺得自己既幸運又焦慮。」
這是她早起上廁所偷聽到的。
程建國當時正做早餐,就把開了擴音的手機搭在電磁爐邊。電話那頭傳來的語氣十分焦急:「…再有半年,半年就結束了,這邊離不開你,你是副總工,這次竣工后,職稱肯定要上調。」
「工程是做不完的。」
程建國調小灶火,嘆氣,「你也知道,我女兒才到我胸膛那麼高的時候,我就扔下她去援建了,孩子受那麼多委屈,職稱再高、掙再多的錢能有什麼用呢。」
「多少年都呆了,最後半年忍不下去?建國,九年啊,人生有多少個九年,你我一生能遇得上幾次這種名載史冊的工程,現在回來,之前的心血就全白費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余葵是情感表達困難戶,但並不是什麼都不在意。她是偷哭了一場才去上學的。
網線另一端的時景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和余葵不一樣,她極力想把爸爸留在身邊,而他恨不得離父親遠些。
所幸余葵很快自己想通,「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吧。我們家這麼窮,爸爸為了掙錢把我養大,已經很辛苦了,我不能再給他評職稱的夢想拖後腿,跟媽住也沒什麼。」
人有時候應該自私一些。
時景這樣想,但他沒說出口,只往鍵盤裡輸入:「你不怕繼姐繼續欺負你?」
「反正去年都過來了,大不了,我再忍她兩年。」余葵安慰自己,「換個角度,我媽雖然不公平,起碼沒讓我挨餓受凍。我在鄉下有個好朋友,每天放學還要幫家裡的早點攤洗碗,初三沒上完就被趕去念職中,還經常被打到一身傷。世上比我不幸的人那麼多,可能我不該奢求太多。」
時景一秒猜中這位朋友的名字:「四餅?」
余葵的臉唰一下燙了,指尖抓狂地把鍵盤敲得飛起。
「啊啊啊!!!那本日記你到底看了多少,不會全看完了吧!」
「那倒沒有,就看到你外婆進入佛教委員會當選廟長那篇。」
看不快的原因是他看得很仔細。
她真的太可愛了,他想。
漫畫中,鹹魚小葵的外婆剛剛當選新一屆村裡寺廟的廟長。村子每逢初一、十五是齋日,家裡沒人開火,女孩就去寺廟,混在一群人均七十歲的奶奶中間門搶齋飯。
她把整個寺廟的結構,廟會盛況都記載下來。寥寥幾筆勾勒,神殿上的菩薩神目輕斂,唇角帶笑卻又悲天憫人,水粉色調使用淡雅出彩,飽含呼之欲出的生命力,起碼時景沒在任何畫家那看過這樣動人的筆觸。
大家都許願,外婆也讓孫女把願望填進黃紙做的祈願表,給菩薩上摺子。
作為新晉佛二代,她有著花不完的黃紙奏摺,唾手可得直達天聽的機會,生怕願望不夠醒目,還使用彩筆加粗填寫——
菩薩,信女求您保佑《知音漫客》下期能在5號之前到店。
第一次許願發現有用,小葵大喜過望,從此每月筆耕不綴給菩薩燒去問候。
送子觀音娘娘,《xxx》能趕緊出第八話嗎?主角已經難產幾個月了。
地藏王菩薩大人,信女求您保佑《xxx》男主寵物千萬要在第四冊里復活。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xxx》第十三卷這月能到位不?
……
摺子上多了,菩薩約摸覺得煩,就不管了。
鹹魚哭倒在佛堂的拜墊上,「我錯了佛祖,早該聽外婆的話,別拿雞毛蒜皮的小事消耗信仰值,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來煩神了,但您能答應我最後一個願望嗎?」
下一幕,經幡下。
十四歲的她咬著筆頭,趴在供桌底邊填邊想,「…這次是不是應該許個大的,讓爸爸回來看我一趟?困難的話,讓《長歌行》單行本出到完結篇也行!」
回應她的是腦袋上敲來的木魚槌。
外婆拎著后領衫帽把人趕出寺廟,「回去看你的小人書吧,以後除了飯點別再來了,整天浪費我黃紙,紙不要錢啊。」
……
時景從攤開的日記上收回視線。
女孩把對親人的期待放得很低,低到有一點點甜頭就輕易滿足。她有著大多數現代人缺乏的自洽和通透,不功利急躁,也不糾結擰巴,時景隱約意識到,在和她聊天時,哪怕她抱怨也好,分享也罷,他的唇角是始終上揚的,她的心思赤忱簡單且直白,他也覺得心變得很柔軟,忍不住哄她幾句好聽的。
「你以後好好學習吧,我會幫你。等你成績好了,興許你媽媽就不會再那麼偏心眼兒。」
「你真好啊!其實,我也正在思考這問題。」余葵發了個小狗嘆氣的表情,「我今天對一個討人厭的同學放了狠話,說以後考試一定超過她。但朋友們對我提升成績這個事普遍持悲觀態度。萬一努力了沒有進步,還浪費家裡的錢補習,我可能會承受不了這個沉重的打擊。」
「那就偷偷學,有一個動力強勁的階段性目標,對進步會有很大幫助。」
時景坦白自己的經歷:「我父親也更看重我哥。他的光環幾乎貫穿籠罩我過去的人生。為了證明比他強,我曾發誓要在他涉足的每個領域將他擊潰。即便現在都無所謂了,但有一點很明確,追趕他的這些年,我的確因為這份好勝心受益匪淺。」
「還有這種事?」
余葵震驚,「大家叫你景神,你已經是學神了誒!你哥竟然還比你更厲害,那得逆天成什麼樣?你現在趕超他沒?」
時景沉默很久。
「我不知道。」
兩人自始至終不在同一時間門賽道,人生維度也從未重合,又該拿什麼做評判標準?
結束聊天下線,關燈,雙手枕在後腦勺。
余葵感覺身體里充斥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動力,攪得她翻來覆去,熱血沸騰,下了大半夜的雨也澆不滅雄心壯志。
她要學習!
躺平做了十六年墊底鹹魚,余葵從未感覺自己對向上的渴望如此強烈,她必須前進!起碼,起碼不能和時景再做年級排行榜上的南北極。
翌日。
程建國騎著給女兒買的粉色自行車,哼哧哼哧把人載到學校,跟班主任商量停上晚自習。附中高二的晚自習到十點鐘,學校規定住校必須上,走讀生可自由選擇。聽上去,走讀好像輕鬆一些,實則不然,這些走讀生,課外請了不止一位家教,上著不止一家輔導班…百忙之餘,他們還得完成原本該在晚上寫完課後作業。
余葵即將成為其中一員。
走訪諮詢一天,當晚,程建國又哼哧哼哧騎著女兒的粉色自行車,把她載到補習教室。
「我問過了,都是金牌補習教師,先補英語和數學這兩門主科,他們會給你從六年級的課程開始查缺補漏,爸爸特意給你挑了兩個看起來和顏悅色不會罵人的。」
余葵:…我謝謝您。
等大人和前台交涉時,余葵雙手捧著紙杯抿了一口熱水,在接待處的沙發上坐立不安,回頭朝走廊深處望去,那裡儘是排列的透明教室。落地玻璃隔音很好,每個隔間門裡,都坐著一到兩位愁苦疲憊的學生,日光燈把教室照得形如白晝,氛圍肅穆緊張,她忍不住起身走動。
「每月繳費一次,和老師溝通以後,這邊就會發送本月排課表哦。」前台的美女姐姐笑眯眯雙手把卡遞還。
心驚肉跳看著賬上一下划走九千多塊,余葵後背滲汗,總算有了種開弓沒有回頭箭的真實感。
決定開始學習,要做的第一件事,首先忍痛揭下卧室花花綠綠的海報,連同所有的漫畫小說雜誌一起打包收箱,用膠捲封存,眼不見,說不定就不會惦記續集了。
余葵外婆很快從鄉下寄來一大箱她從前用過的課本,初中時她還興緻勃勃包了牛皮紙,描上山水封面,這會兒拆了包裝,嶄新得像從沒翻開過一樣。
周一清早。
向陽咬著沙琪瑪下樓,被車棚里的黑影嚇得后蹦,「窩草!」
定睛一看,他驚道:「小葵?你在那兒跟誰玩捉迷藏呢。」
她回頭:「捉什麼迷藏,會不會說話,我開車鎖。」
「開鎖你怎麼擱那蹲半天?」
「…腿麻了,趕緊扶我一把。」
向陽把書包扔車筐,麻溜拽她起來,「是不是又低血糖?要不我麵包給你,你別騎車了。」
余葵感受著腦袋的眩暈,振振有詞:「我這是學習學的,剛蹲下開鎖聲控燈啪就熄了,我就想趁黑把剛看的單詞都背一遍再走,你要再晚來一會兒,這就全背完了。正回憶呢別打斷我,blow颳風,borrow借用,break打破……」
向陽想跟她聊會天都不好意思,快到校門口才逮著機會問,「你周末兩天幹嘛去了,到處找不著人影。」
余葵:「去補習班。」
「周末去補習班,六點起床背單詞…葵啊,你來真的?」
「我一定要考進年級前三百!」
余葵握拳,回頭想起叮囑他,「你可別跟人說,萬一我學半天,下次考試還倒退了,憑白被人笑。」
這個人指的自然是「譚雅勻」。
向陽面上有點掛不住,「你能不能對我有點兒信任,我是那麼八婆的人么?」
「不好說,你看看李自成吳三桂,陳圓圓一笑什麼都忘了,你現在我這裡有前科。」余葵撇下他,加快騎行速度衝進校園。
六點半的校門口,沒有虎視眈眈的教導主任,沒有拿著小本記遲到的學生會執勤,微風不急不緩,空氣也清新,離上自習還早,她乾脆順路先摸到年級辦公室。
「余葵?」
九班班主任老雷放下保溫杯,招呼她,「今天到校這麼早啊,有什麼事嗎?」
「我來交暑假作業。」
姍姍來遲的物理和生物練習冊遞到老師案頭。老雷顯然一愣,他詫異拿起來翻了幾頁,紙面上還有橡皮擦過的草稿痕迹,「寫得挺認真的,都是自己寫的嗎?」
往常都是抄的,老師這麼問也無可厚非。
余葵羞窘地輕點下腦袋。
「老師還以為你不會交了呢。」
雷老師翻完一遍,把作業扔到講台桌角那幾個班作業摞起來的小山堆上。那個地方,顯然不會再有人翻開看第二次。
余葵沒來得及失落,又聽聲音傳來:「你來得正好,我正在寫你們高一學年的素質評價手冊,基於你誠實的表現,老師給你評個優。」
這就是好好寫作業被獎勵的感覺嗎?
初嘗甜頭,學渣小葵腳步輕乎飄出辦公室,走到門口,老雷忽然又喚住她,「余葵。」
她錯愕回頭。
「暑期開學前…我在老家街上遇到了高中最漂亮的同學,她和你長得還有點像,眼睛大大的。」
余葵不明白老師怎麼突然說這個。
「她當年立志畢業后要回鎮上嫁個好人家。不能否認她的孩子很可愛,但我還是覺得特別可惜,她這輩子大半的時光都要圍著灶台打轉,也許再沒機會去看看世界有多大…」他放緩了聲:「余葵,高中是很好的年紀,附中是很好的學校,機會太難得了,不要選擇簡單模式走完這段日子。你早晚會明白,年輕時候幻想的未來,真正降臨那一刻,人們不一定喜歡,去了十五班也要好好用功啊。」
他頓了頓,「還有,謝謝你今天來交作業,老師很欣慰。」
余葵回到教室,寥寥七八個早到的同學竟然都沒在自己座位,嘰嘰喳喳圍成一團,簇擁在學委座位邊上搶手機。
「…借我看看!」
「不要小氣啦,但凡他通過我的好友申請,我絕對不煩你!」
學委無奈:「我沒撒謊,時景空間門都關閉了,你拿去也看不到什麼,還要留下訪問被擋記錄。」
「看看你倆聊天記錄、qq簽名,哪怕知道他用什麼頭像也好啊,我們就是好奇嘛……」
時景?
余葵課本翻到一半,耳朵敏銳捕捉到這名字,趕緊豎直了。聽好一會兒才弄明白,學委邵崇因為在同一個競賽教練底下訓練的關係,加到了時景好友。
「我聽他們班同學說,他剛轉來那會兒空間門還對所有好友可見呢,這兩天誰都看不到了,估計大家點贊聲吵到他了。」
唉?
余葵懵圈,不是吧?
時景昨晚跟她聊完天,明明還在空間門發了一張從天文望遠鏡上拍的夜空圖片呢。
配文:「記住要仰望星空,別低頭看腳下」。
余葵百度后發現是霍金名句,還有後半段:「無論生活如何艱難,請保持一顆好奇心,你總會找到自己的路。」
覺得他可能在鼓勵自己,她還興奮點了個贊。在這條動態之前,時景確實許多年沒發過內容了。從前他也引用過霍金的其他句子,不過那時候發的可全是英文原句!
不怪余葵自作多情,這要不是為她這個英語戰五渣特意翻譯的,很難合理解釋吧?
她捂著發燙的耳朵,平靜背起課本上的短文,心潮久久不能平靜,
多巴胺瘋狂分泌,心尖發癢,偏又不能撓,手動把嘴角下按,臉頰卻有自己的想法,自顧自又揚起來。
她好開心!
原來時景的空間門,全附中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