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江嚶嚶來這個世界后的第一個生辰,高聳的宮牆遮住了遠處連綿的燈火。秋夜涼風陣陣,宮苑中的梧桐樹枝葉已然稀疏。上面懸挂著一架鞦韆,坐在上面仰望,可瞧見婆娑的葉縫間透出的漆黑的星幕。
廊下宮女侍奉著,江嚶嚶有些積食,在院子里轉了圈欣賞了一番宮中夜景,就坐在了鞦韆上,抬首向月看去。
含露宮的宮女都很喜歡皇子妃,有膽大的宮女還試探問:「皇子妃可是想家了?」
江嚶嚶抬眸看去,是個十五六歲的宮女,穿著粉白的宮裝,頭頂兩年輕個宮女的啾啾。笑起來的時候,還帶著幾分稚氣。
按照宮中制度,宮女四歲上就可以入宮了,多是些窮苦人家的孩子,等到在宮中教養幾年,教得好了便可以到貴人們面前伺候。這種入宮越早的孩子,往往會被教的越好,去的地方也會更好。
就比如眼前的這個,從規矩儀態上都浸了宮中的那種味道,行步說話間都是透著股規矩感,和宮外的婢女十分不同。應該是早早就來含露宮伺候了,不像是受過什麼磋磨的樣子。
江嚶嚶沒有家,怎麼會想家。
她撐著下頜,笑眯眯看去,輕唔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柳小。」皇子妃果然很和善,和娘娘一樣和善。
柳小十分高興,解釋著道,「柳枝的柳,小小的小,是娘娘親賜的名字。」
江嚶嚶將這兩個字抵在舌尖念了一句,思忖了一番,點了點頭,十分心慈面善的誇讚了兩句。
柳小看著漆黑天幕高懸的月,十分赫然的和皇子妃道,宮裡的女子每次想家都會看月亮。但是想一想,皇子妃本就是宮外人,若是想回去隨時都可以回去,倒是不必睹月寄情。
說的想家,江嚶嚶悠悠的踢著腳下的碎石子,寧貴妃應當也是極想家的吧。
可惜,自被當成籌碼送入宮中后,宮外那個,也算不得是家了。
在含露宮裡待了一天多,次日午後江嚶嚶出宮的時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昨日南衙十六軍都護曹盛從西北回來,陛下召其入宮密談,之後便賜下了諸多賞賜。
江嚶嚶已經不曾將曹盛之事放在心上了,就連李環也只是恨恨的道不曾算計得過太子。那次的事過後,李環就有回到了之前那副在公主府修身養性的寡居狀態,每日宴飲會客,偶爾邀嚶嚶過府同樂。
馬車停在府邸朱紅大門前的時候,曹欒就趕緊迎了出來,看著去宮裡散心回來的皇子妃,恭敬問昨日府邸收了好些禮,可要將禮單給皇子妃呈上來。
昨日皇子妃直接去貴妃娘娘宮裡躲清閑了,這來來往往送禮上門的人不知凡幾。皇子妃不在,好在有向來訓練有素的曹欒將這番人情往來打點妥當。
曹欒十分懷疑,皇子妃是不是知道昨日場面,才特意在宮裡留了一夜。
江嚶嚶抬步進了門,一邊讓曹欒將禮單拿過來。
正院之中,廊下已經堆了好幾個箱子了。溫嬤嬤袖手站著,解釋道還有一部分不重要的東西,已經放進庫房了。
很快,曹欒就將禮單遞上了,禮單名冊上除了有那些李燃從屬以及交好的那些人送上的,還有楊家送來的,以及江家送的。除此之外,宣平長公主也讓人送了禮來。
江嚶嚶還從寧貴妃哪裡帶回來不少好東西,著手讓人將東西都安置好,她轉過身來,就瞧見曹欒手裡揣著拂塵還站在身後,不由微微蹙眉。
曹欒頓了頓,恭敬道:「殿下上次隨信送回來的,就有給皇子妃的生辰禮。」
殿下素來是將這些都記在心上的,就算是前年不在京中的時候,年節或是陛下和寧貴妃生辰的時候,也從未落下過禮數。
如今有皇子妃
在,殿下惦記的人倒是又多了一個。
「什麼生辰禮?」江嚶嚶面有古怪,她自己都尚且不記得的事情,壞東西在外忙著奪權也不會有下人提醒,他竟然記得?
曹欒從身後的侍從手裡將一個精緻的木匣子拿了過來,恭敬遞給了皇子妃。
這樣小的盒子里,能有什麼東西?
江嚶嚶隨手打開了木匣子,就瞧見裡面有一支金燦燦,十分奪目的鳳簪。她看了這個盒子半晌,看向了曹欒,頓了頓道:「這是殿下從哪弄來的?」
送鳳簪,這規制至少也得是太子妃才能戴的東西吧?
「殿下說,這簪子皇子妃放在府中供奉便可,不可穿戴。」曹欒恭敬道,「殿下信中不曾說這鳳簪來路,但是據奴揣度,應當是前朝之物。皇子妃放心,早些年陛下讓殿下隨軍與楊將軍平叛就有言,只要是殿下繳獲的東西,可私留些不必上報。」
這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恩賜,從前那些兵卒掃蕩城池的時候,怎麼可能將自己繳獲的東西都繳上去,多數就是誰搶到的算誰都。
但是這話是從陛下口中說出來的,那麼就相當是擺在明面上了。收藏前朝鳳簪又不是私造鳳簪,即便是有人將這鳳簪的事情傳出去,也不會有什麼大礙。而殿下做事向來慎重,之前送回京給陛下的信箋中也有提過。
曹欒補充道:「這是前朝之物,雖不能穿戴,但是收而藏之,算不得逾越。」
即便是私下裡戴戴,只要沒旁人瞧見,那也是不要緊的。
江嚶嚶捏起那鳳簪,在眼前晃了晃,沉甸甸的。動作又嬌又嫌,這破簪子又不能戴出來,有什麼好要的。
但是這嫌棄只有一瞬間,她沉思著,一些被隨意忽視的記憶頓時浮上心頭。大婚進宮后回來,晚間的時候李燃問及宮中事情,還有她為何要盯著太子看。
她當時信口胡謅,並非是在看太子,只是在看太子妃頭上的金鳳釵,真好看。
江嚶嚶:……
江嚶嚶捏著這簪子,覺得自己這真是報應不爽。
原本,曹盛回京中,這於東宮的婚事就該板上釘釘了,但是卻突然就沉寂下來並無半分動靜了。
曹盛府上這幾日也算是門庭若市,但是曹盛卻低調內斂的緊,尋常時候誰也不見。
陛下日前召他入宮,語氣淡淡道了太子之事,如今太子在兵部歷練,過些日子會去南衙軍營中巡視,又提起了女兒曹嫣然幾句,這回倒是賞賜了不少東西。
曹盛心頭沉悶,他是不想捲入這些事情中的,但是既然手握權勢,又食君之祿,這些事情是避開不了的,他自是要低頭。
唯有一事,就是嫣然。
他可以入太子帳下,但嫣然得有一個好去處。他不敢直言嫣然不能入東宮,在陛下面前用了迂迴的法子,只是道,小女不懂規矩不通世俗,怕是不能入宮。
嫣然那樣的性子,即便是太子太子妃心性再好,他也放不下來心。
自古若是有哪個皇子外家是手握重兵的,那這個外家註定是要被忌憚打壓的,而那個皇子若不能當上太子,日後下場可想而知。
即便是再軍功赫赫又如何,就如那西北的梁大將軍,正因為他軍功赫赫到了封無可封的地步了。所以只要有能頂替他的人出現,或是西北那些需要他鎮壓的蠻族徹底折服了,那麼他的死期也自然就不遠了。
曹盛灰暗的眼底都蒙上了一層陰翳,若是嫣然當真入了東宮,宮牆那樣深,以後她該怎麼過啊。
於是,當日御書房之中,身材粗壯卸下甲胄的男人,恭敬的低著身子拂開衣擺利落跪下向陛下求情。
「小女嫣然,原本便身有婚約在身。她性子頑劣,實在不配為太子側妃啊。」
皇帝負手而立,老邁而深邃的眸子。就這樣看向階下跪著的男人,許久之後,終於道:「聖旨已下,無可更改。」
令行禁止,紀法嚴明。
這便是聖旨,君令不可違,事關帝王威嚴。
最後這四個字的分量太沉重了,曹盛勉強笑了笑,恭敬起身的時候,卻彷彿全身力氣都被抽干,原本勁而不曲的腿都有些晃了。
卻就在這時候有內侍通報,太子到了,特求見陛下。
皇帝揮了揮手,讓人進來了。
進來的溫潤玉澤的青年一身白銀雲暗紋太子袍,恭順的行禮,然後在皇帝問太子有何事之時,李恆卻是抬眼看向了曹盛一眼。
曹盛低著頭,恭敬站在一旁。
李恆頓了頓,抬首恭敬向陛下道:「曹家族中並非只有曹娘子一人。既然曹娘子有婚約在身,不妨換個人也罷。」
皇帝眉心稍皺,似有不悅。李恆這次沒有退縮,之前恭順,道:「父皇旨意上從來都未曾指明過,是哪位曹娘子。」
這是自李燃去北地后,李恆再一次這樣強硬的向父皇諫言。他躬著身子,抬起的手十分的倔強。
皇帝眯著眼睛,那有些老邁渾濁的視線就落在了李恆的身上。
大亮的天光亮透進御書房的山河屏風上,顯得更加莊嚴肅穆。
李恆那時候站在階下,頂著父皇投來的威嚴視線,抿著唇。
他站的筆直,腳下宛如生根了一般。
終於不知過了許久,皇帝看著他終於開口,儘是十足的欣慰模樣:「恆兒素來仁德,既然如此,便如太子所言。」
原本緊繃著的神經瞬間鬆懈而下,李恆趕緊謝恩,緩和的直起來身子。
即便是月余過去,李恆眼底時常還是會浮現,當日,曹嫣然看向自己的那個眼神。
從迷茫依賴,到回神后的驚嚇恐懼。
最後彷彿一切都寂滅般,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