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知回到宮正司牢獄的時候,馬宮正已經拿出供狀,想要強迫鹿窈畫押。
綁在架子上的鹿窈滿身鮮血,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但仍記得雙手緊緊成圈,不給宮正司強行畫押的機會。
另一名司正正在馬宮正的授意下,努力想要掰開鹿窈的拳頭。
荔知帶著兩名紫微宮當值的太監走了進去。
「你……」馬宮正見她去而復返,還帶著兩個來者不善的太監,一時愣住。
荔知開門見山道:
「馬宮正,皇上已將靜蘭閣巫蠱一案交由我全權審理。」
「荔知,你這可是越權!」另一名司正怒聲道。
「皇上的旨意已下,兩位若是沒什麼事,不若回宮正司值班?」荔知面不改色,微笑道。
馬宮正看了荔知身後的兩名太監一眼,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冷冷道:
「也罷,既然你硬要攙和這渾水,我也只能祝你一直有貴人相助。劉司正,走吧。」
劉司正重重地哼了一聲,怒瞪荔知一眼。跟在馬宮正身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宮正司牢獄。
兩人離開后,荔知立即解下了綁在木架子上的鹿窈。
鹿窈渙散的瞳孔從微睜的眼皮里望著荔知,也不知道她認出來沒有。荔知將小姑娘沾著血的髮絲別到耳後,輕聲安撫:「別怕,沒事了。」
幾次重複后,鹿窈終於閉上了眼,響起了均勻而微弱的呼吸聲。
荔知讓人將鹿窈抱去另一個乾淨的房間,讓其中一位太監去太醫院請個御醫回來。另一位太監,則被她留在身邊以便狐假虎威。
紫微宮的當值太監,大家都臉熟。荔知不費吹灰之力就調動起了宮正司的力量,靜蘭閣的兩名宮女很快被帶來牢獄里。
荔知將兩人分開關押,依次問訊。
第一個被帶到她面前的是春梅。
專門用作審訊的牢房裡掛滿刑具,暗紅色的痕迹布滿牆壁縫和地面的枯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飄散在空氣中。
宮正司,所有宮人的噩夢。
宮人間時常流傳著一個說法,宮正司的拷問手法,是從詔獄里學來的。進了宮正司牢獄的人,就別想全須全尾的出來。
想來春梅在宮中當值多年,也聽過這個說法。
進了牢房后,她故作鎮定,發白的臉色依然掩藏不住心底的不安。
荔知請她坐下,什麼問題都沒問,只是請她喝了一壺茶。
她微笑不語,看得春梅越發做如針氈。
「荔司正……不知想問什麼?」春梅試探道。
「喝茶罷。」荔知笑道。
春梅將一壺茶硬生生喝光后,荔知看了眼一旁已經燒到底的線香,讓宮人將春梅帶走,換春蘭進來。
春蘭等待時所待的房間,是荔知特意為她準備的,剛剛審問過鹿窈的牢房。
那間充滿新鮮血腥味的房間應該不太好過,春蘭進來的時候,臉色煞白,眼珠不安地四處轉動,打量牆上的各式刑具。
荔知將她請到牢房中唯一一個圈椅上坐下。面色冷硬的太監就站在椅子背後,春蘭像前有狼後有虎似的,盡量將身體縮小,不斷用眼角餘光瞥著前面的荔知和後面的紫微宮太監。
荔知剛剛是請春梅喝茶,現在是請春蘭看自己喝茶。
她提起燒開的茶壺放到桌上,給自己慢悠悠地斟了一杯熱茶。
一旁的茶爐還燒著炭,黝黑的炭塊里閃現著紅色的火光。冰冷的牢房因為熱氣熏蒸,慢慢有股不知何年留下的血腥味沁出。
去請御醫的太監走了回來,荔知朝燒得正旺的炭火揚了揚下巴。他瞭然地從牆上取下一塊鐵烙,走回到茶爐前,緩緩旋轉。
炙烤之下,黑色的鐵烙漸漸發紅。
春蘭已經快坐不住了,荔知還在神色平靜地品茶。
「荔司正……你叫奴婢來,到底想問什麼?奴婢知道的,都已經全部告訴你了……」春蘭不安道。
茶香在荔知口中四溢,驅散了她所聞到的血腥氣。
荔知視若未聞,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熱茶后,她才抬起眼,微笑道:
「未必吧。」
當環境足夠恐怖的時候,無聲就是隱形的攻擊。
春蘭在寂靜的拷問中已經磨滅了大部分意志,當她開始失去分寸,就離露出破綻不遠了。
「荔司正這是什麼意思?奴婢真的把知道的都說了……」春蘭說,「難道荔司正懷疑是奴婢詛咒怡貴妃嗎?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和怡貴妃無冤無仇,這詛咒怡貴妃……說不通啊!」
「做一個不受寵的低位妃子的宮女,很難受吧?」荔知忽然說。
春蘭愣了愣,不知道她突然說這個什麼意思。
「宮裡的人,慣會踩低捧高。一個不受寵的妃子,只能撿別的妃子看不上的衣裳,御膳房領餐也只能領到一些殘羹剩飯。身為她們的宮人,就更不必說了。去到哪裡,都是受氣的份兒。」荔知說,「我看過你的檔案,就在半年前,你還在瑤華宮當差。從寵冠六宮的貴妃宮裡來到無人問津的采女院里,你的人生際遇很是極端啊。」
「那、那又怎麼樣……」
荔知慢慢道:「上次被我撞見你不在靜蘭閣,就是剛從瑤華宮回來吧?」
「奴婢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春蘭明顯慌了。
「那就說些你知道的吧。」荔知說,「埋在樹下的桐木偶人,很有意思,你發現了嗎?」
「什麼……」
「上面刻的怡貴妃的生辰八字,是錯的。」荔知說,「這不有趣嗎?大費周章做了個桐木偶人出來,卻連要詛咒的人的生辰八字都不清楚。這似乎也說不通吧?」
「我、我怎麼知道……人偶的事,你要問采女去……」春蘭結巴道。
「這麼說,你對人偶毫不知情?」荔知問。
「當……」
「死到臨頭,還在狡辯!」荔知砰地一聲放下茶盞,冷笑道,「春梅已經陳述,她在夜中聽到你的房間傳來削和刻的聲音。宮正司的人已經搜查了你的房間——」
春蘭瞪大眼睛。
「很乾凈。」沒等春蘭鬆一口氣,荔知接著說,「除了門縫。」
春蘭的臉色馬上變了。
「在門下的凹陷里,我們發現了桐木屑。」荔知說,「和埋在地下的桐木偶人同出一塊木料。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可辯駁的?」春蘭面若死灰,嘴唇哆嗦著想再垂死掙扎一下,卻發現自己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動刑吧。」荔知說,「你聞一聞肉香,或許就想開口了。」
太監拿起茶爐里燒得通紅的烙鐵向春蘭走去。
「別、別……我說……我說……」
春蘭嚇得一骨碌滑跪在地上,拚命磕頭道。
荔知讓太監手拿烙鐵等在一旁。
「奴婢……奴婢本是瑤華宮的宮人,因為摔碎了怡貴妃的花瓶,被發回掖庭,後來成了鹿采女的宮女……鹿采女失了聖寵,全宮都在看笑話,鹿采女本人沒什麼好日子過,我們做奴婢的更是吃不飽穿不暖……奴婢,奴婢就想……想些法子,回瑤華宮去……」
「你想出的法子,就是桐木偶人?」荔知冷冷道。
「奴婢知道怡貴妃不喜新入宮的鹿采女,所以覺著只要把鹿采女給除掉,就能將功贖罪回瑤華宮……」
「怡貴妃知道此事嗎?」
春蘭搖了搖頭,慘淡地苦笑道:「怡貴妃要是肯見奴婢,肯原諒奴婢……奴婢也不會出此下策了……」
荔知沒有輕信她的一言之辭,而是仔細盤問,反覆核對,終於明白了此事來龍去脈。
馬宮正此前是誤以為春蘭背後站著怡貴妃,所以才執意要將鹿窈定罪。
殊不知,此事只是春蘭一人所為。
若非荔知出頭,真相就要永遠埋葬在無辜的鹿窈身下了。
「荔司正,奴婢有一事不明……」春蘭說。
「你說。」
「奴婢的門縫裡……真的有桐木屑嗎?」
荔知沒有說話。
春蘭懂了。片刻后,她絕望地笑了兩聲,突然,爬起來向牆上撞去!
「攔住她!」荔知沉下臉。
圈椅後邊的太監眼疾手快,在春蘭撞向牆壁的瞬間拉住了她。
春蘭的身體軟綿綿地落了下來,太監往她鼻尖一試,抬頭說:「暈過去了。」
「關起來,派人好生看著。」荔知說。
巫蠱一案水落石出。
因為洗清了鹿采女身上的冤屈,整頓了後宮中的風氣,荔知因功擢升為正五品宮正,而原本的馬宮正和劉司正,則因為拈輕怕重,無所作為,被一道口諭抄去家產,放逐出宮。
聽說馬宮正出宮那日,望著宮門許久,眼中似有淚光閃爍。同身邊一臉憤恨不滿的劉司正不同,馬宮正一臉惆悵和惘然,什麼都沒說便轉身離開了她耗盡青春的深宮。
荔知如今登上宮正之位,多得是和她打小報告的人。
她的眼線,遍布後宮。
無數宮人排著隊等著拍她馬屁。雖說地位在她之上的皇親國戚還有許多,但作為宮人,荔知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就走到了這一行列的頂端。
她的心中並無喜悅。
冥冥之中,萬事萬物是否早已有註定好的命運?
鹿窈初入宮廷,惹怒龍顏遭到棄置。
而她的一番插手,將鹿窈推上風頭浪尖。皇帝體諒無辜受了委屈的鹿采女,數次前往靜蘭閣探望。一周后,便歇在了靜蘭閣。
第二日,皇帝龍顏大悅,一躍四級,將鹿窈封為正四品美人,遷居絳雪宮,坐側殿。
雖然是側殿,但因為主位無人,所以就是實際上的絳雪宮主人。
荔知想不通她努力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拯救鹿窈,還是害了鹿窈。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站到了絳雪宮外。
她邁不進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鹿窈。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時,鹿窈的宮女春梅走了出來。
春梅向荔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荔宮正,美人知道你在外邊等候,讓你進去說話。」
「……」
荔知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如何邁著這沉重的雙腳,走到鹿窈的床前。
鹿窈看上去傷已經大好。她穿著華麗的衣裳,半躺在羅漢床上,百無聊賴地擺弄食桌上一盤瑪瑙般剔透的紫葡萄。
看見荔知走近,她露出驚喜的笑容,主動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不由地伸手握住,春梅主動拿來鼓墩讓她坐下。
「你……娘娘還好么?」
「我很好,你怎麼這麼遲才來看我?」鹿窈笑著說。
她的開朗,出乎了荔知的想象。
「宮正司事務繁多,奴婢初上任還沒有理清,直至今日才有機會向娘娘請安……」
「荔姊姊在我面前不必自稱奴婢,若不是荔姊姊,我早就沒命了,又怎麼會有今日?」
鹿窈抬起光滑的真絲大袖,看著身上的緋色華服和食桌上冬日罕見的精緻水果,意味深長道。
荔知的胸口像被貓抓一樣,她幾乎忍不住要把鹿窈入宮的真相告知給她。
「要不是我……」
鹿窈緊緊握住她的手,攔住了她的話。
「昨夜,是我主動向皇上邀寵。」鹿窈說。
「……為什麼?」荔知怔住了,獃獃道。
鹿窈沒有立即開口。
她抬起那雙明亮異常,像隨時都有水光閃耀的明眸,幽幽地看著窗外。
窗外的天空,慘淡蒼白,圍困在四方的窗框之中。
「在怡貴妃的宮人撕扯著我的頭髮,逼我跪在地上向貴妃行禮的時候,我只是傷心和害怕。」鹿窈輕聲道,「後來,當馬宮正板著臉命人鞭撻我的時候,我開始憤怒。」
她轉過眼,烏黑得看不見底的眼睛認真看著荔知:
「她只是一個奴婢呀,為什麼連她都可以肆意欺負我?」
荔知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然後,我終於明白。」她說,「在這吃人的後宮,光靠躲在屋裡不見人,是活不下去的。」
「荔姊姊,我想活下去,我也不想再被打……」鹿窈低聲道。
對鹿窈來說,一張聖旨,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原本在父母膝下,受盡疼愛。她曾以為男女之事離她還有很遠,比起高中狀元的鄰家哥哥,她更喜歡為了贏得鬥草,趴在草叢裡弄成一個大花貓,或是和手帕交圍著一碗清水,爭論是誰從織女手上乞到了巧。
即便進了深宮,她也還在夢中,期望著有一日夢醒,她還能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
夢醒了,她卻還在這裡。在這高高的宮牆之中。
鹿窈抬起頭,看著荔知露出明媚的笑容:「荔姊姊,原來,說一些好話,皇上就會這樣開心。只要像討好祖母那樣,事事順著皇上,偶爾撒嬌放痴,就可以得到聖寵。」
「我一點都不後悔。」鹿窈說,「我只後悔沒有早些明白,永遠只是等待別人的拯救並不能解決問題。荔姊姊,我在宮中不認識別人,只有你對我好。」
荔知什麼都說不出來。她怕一張口,自己就忍不住哽咽。
「我比荔姐姐的位分還要大了。從今以後,我會保護自己,保護姊姊。」鹿窈笑道,「我要和阿爹阿娘去信,告訴他們,我長大了……他們一定會為我高興的。阿娘總是說阿爹忙了一輩子還是個芝麻小官,如今我有四品了,阿爹阿娘一定會為我驕傲的……你說對不對,荔姊姊?」
荔知只能點頭。
她除了像個牽線木偶那樣,順著鹿窈自我安慰的話動作,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她說不出漂亮話,也不配說漂亮話。
「謝謝你……荔姊姊。」鹿窈緊緊握著荔知冰冷的手,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像呢喃一般輕聲道,「只要我不是一個人……我就什麼都不怕。」
荔知走出側殿的時候,空中懸著一輪敷衍而冷淡的紅日。
苟延殘喘的夕陽灌滿整個院落。那些受到精心呵護的嬌嫩草花,在寒冬中依然盛放著美麗。
春梅將荔知送到絳雪宮門口。
荔知站住腳步,沒有立即離開。春梅略帶不解地看著她。
她轉過身,和春梅四目相對。
「你為什麼要做假證?」荔知問。
「……宮正什麼意思?」
荔知緩緩道:「靜蘭閣一年前經過翻修,你和春蘭的房間之間是三寸土牆,別說是削東西的細小聲音了,就是拖動桌椅,也傳不到你的房間里去。」
「你捏造口供,讓我懷疑到春蘭身上,為了什麼?」
好一會的時間,春梅沒有說話。
荔知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再次開口。
「荔宮正,算上今年,奴婢在宮中已經待了十一年了。」春梅露出一抹苦笑,「奴婢的父母在鄉下務農,當初想用三兩銀子將奴婢賣給一個駝背的瞎子,是宮中徵召令的價錢更高,他們才改變主意,將奴婢送進宮來,好給弟弟換一房媳婦。」
「奴婢進宮的時候,便下定決心要出人頭地。奴婢不甘心年滿三十五就被放出宮,奴婢寧死,也不願回到那個要用奴婢換錢的家。」
「鹿采女要是死於巫蠱案,其他嬪妃也會嫌你晦氣,你便很難在掖庭等到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了。」荔知說,「所以你急切地想要一個替罪羔羊。」
「靜蘭閣攏共就那麼大點,奴婢既然知道不是自己,也不是采女,那就只能是春蘭所為。」春梅說,「荔宮正若是抓錯了人,大約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了吧?」
「可你還是捏造了證據,引導了查案方向。」
春梅慘笑起來:「奴婢願賭服輸,荔宮正帶我走罷。」
「我不是來緝拿你的。」荔知說。
春梅一愣。
「如果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便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什麼問題?」春梅急切道。
「四年前的那天,」荔知說,「你在雨中見到的飛書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