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知將鹿窈帶回宮正司,安頓在一間乾淨的牢房裡。
鹿窈左看右看,神色不安。
「你先安心在此等候,如果想起什麼,立即派人告訴我。」荔知說。
鹿窈緊緊跟在她身邊,不願分開:「你要去哪裡?」
「我去靜蘭閣看看,說不定會有線索。」
「你什麼時候回來?」鹿窈又問。
「盡量快些回來。」荔知問,「你吃過午食了么?」
鹿窈搖了搖頭,紅腫的臉頰和淚痕斑斑的眼睛讓她看上去像只和母親失散的小鹿。
「……我會給你帶午食回來。」荔知不由放輕語氣。
鹿窈點了點頭,睜著淚眼乖乖看著荔知走出牢房,掛上鎖鏈。
荔知走後,鹿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走到牢房角落裡蜷縮著身體坐下。
她抱著膝蓋,盼望著時間走快一些,好讓剛剛那個溫柔的女官快些回來。
沒過一會,牢房外的走廊忽然響起了腳步的聲音。
鹿窈心中一喜,剛要起身上去迎接。
一張板正冷漠的臉出現在牢房的柵欄外,鹿窈心生恐懼,挪回了原來的角落。
門鎖開了。
……
荔知經過宮正司官署的時候,署內的同僚都神色各異地看著她,顯然已經知道了她為鹿窈出頭的事情。
她視若未見,徑直回到事發的靜蘭閣。
靜蘭閣寂靜無聲,好像頃刻間成為了一座廢院。荔知走進院內,叫出了鹿窈的兩個宮女。
「你們叫什麼名字?」
兩名宮女相繼回答。
一名宮女叫春梅,另一名之前被荔知教訓過的宮女叫春蘭。
「春梅先進屋,關上門,叫你名字的時候再出來。」荔知說。
兩名宮女面面相覷,片刻后,叫春梅的宮女走進了屋。
只剩下荔知和叫春蘭的宮女后,荔知問:
「知道我要問什麼嗎?」
「……鹿采女詛咒怡貴妃的事情?」春蘭試探道。
荔知笑了:「案子才剛開始調查,你就知道是鹿采女詛咒怡貴妃了?」
「那不是從鹿采女院子里挖出來的嗎……」春蘭小聲辯解。
「鹿采女的院子也會有其他人進,如果說是住在靜蘭閣的人埋的,靜蘭閣也不止住了鹿采女一人。」荔知說,「我倒想聽聽,你覺得是鹿采女的說法。」
春蘭眼神躲閃:「鹿采女惹怒了龍顏,又見怡貴妃天天承寵,她天天躲在自己屋裡哭……奴婢覺得,這鹿采女嫉恨怡貴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荔知又問了幾句,關於鹿采女除了哭以外的事,她一問三不知,連鹿采女吃沒吃午食,也是吞吞吐吐,將問題甩到春梅身上。
「春梅應該伺候采女吃過了吧……」
荔知見問不出來什麼了,便讓她進屋去換春梅出來。
春梅年紀比春蘭大一輪不止,一看就知是宮中的老人了。比起一眼望到底的春蘭,春梅城府更深,不露情緒地向荔知行了一禮。
「荔司正。」
「看巫蠱娃娃腐朽的程度,應該埋下不到五日。這麼短的時間裡,怡貴妃就得到了消息,特來搜查靜蘭閣。你對此事有什麼看法?」荔知問。
「這……」春梅面露猶疑。
「你且放心大膽地說,這裡只有你我,不會有人知道你說了什麼。」
春梅猶豫片刻,說:「奴婢不敢相瞞,前些日子……大約是一個月前,奴婢有時會被奇怪的聲音驚醒。」
「什麼奇怪的聲音?」
「奴婢也說不明白,像是……像是削東西的聲音。」
「你覺得鹿采女和怡貴妃的關係怎麼樣?」
春梅愣了愣:「我們采女總是閉門不出,連我和春蘭都不甚熟悉,更別說瑤華宮的怡貴妃了。奴婢不相信采女會去詛咒貴妃。」
荔知又問了幾個問題,讓她們安分守己,這才離開了靜蘭閣。
她一邊思考得到的線索,一邊往宮正司的方向走。
路過宮正司的小廚房時,荔知進去要了個食盒,要了兩份午食裝在一起。
她敢走進宮正司的牢獄,就聽見鹿窈的慘叫和鞭撻的響聲。
荔知臉色一變,立即趕到鹿窈所在牢房。
鹿窈被綁在十字架上,一會不見,她的身上就多出十幾條血跡斑斑的鞭痕。她哭得嗓子都啞了,只在鞭子落下的時候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荔知渾身的血液往頭頂衝去。
「住手!」荔知忍不住厲喝出聲。
行刑的女官詫異地停了下來。
馬宮正的目光落在快步走進牢房的荔知身上,面色平靜,毫不意外她會橫插一腳。
見荔知出現,鹿窈的哭聲小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乎不再那麼疼痛和恐懼,只是小聲抽噎著。
「馬宮正,事情還未調查清楚,為何要對鹿采女用刑?」荔知壓著怒氣問。
「自然是為了調查清楚。」馬宮正說。
「靜蘭閣巫蠱一案疑點重重,犯人應該另有其人。鹿采女身為後宮嬪妃,貿然動刑實屬不妥。」
「荔司正,本官不需要你來指導我如何辦案。」馬宮正冷冷道。
「可是……」
「我知道荔司正年輕氣盛,想要辦個大案出人頭地。」馬宮正說,「後宮之中,什麼臟事沒有?拔出蘿蔔帶出泥,一個不小心就會濺在自己身上。荔司正初生牛犢不怕虎,但我再過兩年便要出宮了,我不能不為自己的以後打算。」
荔知一愣。
她根本沒來得及將問訊的結果稟告馬宮正,馬宮正卻像是早已知道鹿采女並非真兇一般。
馬宮正根本不在乎真犯人是誰。
她只是不想節外生枝,不願牽扯到旁的貴人,所以怡貴妃認為誰是犯人,她就把誰變成犯人。
「荔司正,沒有其他事就走吧。官署里不能沒人值班。」馬宮正下了逐客令。
鹿窈聞言一驚,抬起慘白的小臉,哀求又恐懼地看著荔知。
荔知沉默半晌,行禮告退。
在她身後,鞭撻的聲音和痛哭之聲又響了起來。她心如刀絞,但沒有回頭。
荔知走出宮正司,頭重腳輕,耳旁依然回蕩著鹿窈稚嫩的哭泣。
她才十二三歲。
荔慈恩十二三歲的時候,雖然荔家已經覆滅,但是至少有一母所生的兄長陪伴,有她一旁庇護指引。她自己十二三歲的時候,還沉浸在虛假的平凡安穩之中,渾然不知雙生姊妹已墜入惡魔之手。
鹿窈的十二三歲,因為她的虛空一指,離開疼愛自己的父母,離開熟悉的地方,遠走他鄉,落入冰冷的皇城。
一個連院門都不敢出,就連哭泣都只能關上門,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暗自流淚的小姑娘,怎麼可能會用巫蠱之術詛咒宮中權勢滔天的怡貴妃?
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冤案,除了她,沒有任何人想去還鹿窈一個清白。
一個觸怒龍顏,未來渺茫的後宮新人的性命,在這些人看來,就像腳下一隻瓢蟲,死了也就死了。
明日的朝陽照樣升起,皇帝還是榮寵怡貴妃,宮裡少一個鹿窈,什麼都不會變。
荔知知道,只有她會變。
如果她對鹿窈見死不救,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一個和春蘭姑姑,荔晉之,荔喬年之流沒什麼兩樣的人。
她一直以來為之奮鬥和堅持的,就會成為一場笑話。
她捨棄掉從出生以來擁有的一切,不是為了成為一個冷酷無情,不擇手段的人。
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受過的那些痛苦和絕望,她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經受。
她必須要保護那些像她雙生姊妹一樣弱小的女子,讓她們不走上同一條絕路。如果連這都做不到——
她獨活下來的意義又是什麼?
……
紫微宮中,溫暖如春。通紅的金絲炭在盆中散發著熱氣。
謝慎從正在對著龍床作畫,聚精會神,全神貫注。
不知過了多久,他握筆的手酸了,停下畫筆,眼睛一抬,侍立在旁的宮人就送上一杯溫度正好的熱茶。
為了讓他隨時喝上這一口熱茶,宮人手中價值千金的大紅袍已經白白倒掉了許多杯。
謝慎從喝過茶,高善上前對其低語了幾句。
「哦?」謝慎從露出意外的神色,「讓她進來。」
不一會,眼眸低垂的荔知走了進來。
謝慎從坐在羅漢床上,好整以暇地看著荔知。
不得不承認,即便過了最好的年紀,荔知也是美的。這份美即使放眼天下,也是難得一份。
美則美矣,過於端正,不如妹也。
謝慎從的思緒一不注意就飛遠了,等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荔知已經保持行禮的姿勢有一會了。
「免禮。」他說,「你可知道,朕通常不管奴婢之事,更別說私下接見奴婢。」
「奴婢謝過皇上開恩。」荔知說。
謝慎從靠在羅漢床上,右手輕輕一抬:「說罷,你遇到了什麼麻煩?」
荔知抬起頭,剛要說話,目光落在謝慎從案前的畫紙,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要說的話一瞬間消失在腦海里。
雪白的良紙,畫著龍床和一個蓮藕般潔白豐腴的小姑娘,血紅的綢緞纏繞著她的身體,欲遮欲露地包裹住還未發育完全的胸。少女面孔還未長開,卻學著大人模樣獻媚於握筆之人,擺出誘惑的姿勢,媚眼如絲。
她像被灼燒一樣立即移開了眼神,甚至不敢去看龍床上是否有這樣一位少女。
眼角餘光里,她捕捉到龍床前一雙小巧的繡花鞋。
這麼近的距離,她雖然沒有武器,但有把握一口咬在謝慎從的脖子上,她有把握自己的恨意足以咬破他的喉嚨。只是謝慎從如果死在這裡,她姊妹的真相就將永遠掩藏在謝慎從惡臭的屍體下,謝慎從同樣會受到萬民祭奠,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犯下的禽獸罪行。
「奴婢……」她咽下口中帶血的唾沫,一字一頓說,「奴婢希望負責靜蘭閣巫蠱一案的調查。」
「你和鹿采女有舊?」
「素不相識。」
「那是為什麼?」謝慎從頗有興趣道,「你可知道,朕一旦為鹿采女出面,此事便複雜了。今後,你和鹿采女會成為怡貴妃的眼中釘肉中刺,這樣也可以嗎?」
「與怡貴妃為敵,奴婢並不情願。」荔知說,「但皇上命奴婢為宮正司司正,奴婢就要盡自己的職責,竭盡全力查清每一樁疑案冤案。」
謝慎從笑了起來,不置可否。
「你是從鹿采女身上看到了你妹妹罷。」他一針見血道。
「……」
「荔夏血崩而亡,非朕之意。」他說,「如果朕當年知道她懷了朕的孩子,就算是百官相阻,朕也會將她納入宮中。可她從未告訴過朕。」
荔知垂頭不語,口中的鮮血味越來越濃。
「朕對你妹妹有愧。」他嘆了口氣,說,「朕會補償在你身上。」
不等荔知說話,他就說道:
「你求的事,朕准了。鹿采女巫蠱一案,全權交由你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