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敬王府內卻燈火通明。
書房內,跪著一臉焦急的千牛衛中郎將,謝敬檀背著雙手一動不動,臉色難看至極。
「殿下明鑒,此事處處透露著詭異……卑職可以用性命擔保,卑職和卑職手下的人絕對可靠,按理說來,謝蘭胥絕不可能查到我們身上。」
「如果絕對可靠,謝蘭胥怎麼會從地痞口中挖出你的名字?」謝敬檀沉聲道。
「這就是問題所在,當初卑職買通散播流言的人時,都是由卑職的親信蒙面變聲出面,這些都是和卑職有過命交情的兄弟,絕不可能背叛卑職。那些地痞流氓,素來在陰溝里打滾,怎麼可能熟悉千牛衛的人?」
中郎將猶豫片刻,說:「卑職覺得,我們的人里出現了姦細……」
「胡說八道——知道內幕的人,除了你便是我,難道這個姦細是本王不成?!」
「還有一個人,王爺難道忘了……」中郎將說,「錢儀望也……」
中郎將的話沒說完,謝敬檀便大怒打斷了他。
「簡直是無稽之談,還不如說本王是姦細來得可信!」謝敬檀說,「錢儀望在本王身邊多久,你難道不知道?他要是想害本王,本王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你辦砸了事情,不知悔改,反而胡亂攀咬!太令我失望了!」
「王爺——」
「別說了,你走吧!」謝敬檀怒喝道,「出去敬王府的門后,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的家人,本王會替你照顧好的。」
「王爺!卑職知錯了,求王爺救救我……」
中郎將慌張不已,不敢再說什麼內奸的話,不斷磕頭哀求。
可惜,他並沒有打動謝敬檀。
中郎將失魂落魄地走出書房,乞求地往回看了一眼,謝敬檀的身影已經轉到內室不見了。
他被完全捨棄了。
他的結局已經註定。
中郎將遊魂一般走出敬王府,等待著他的,是無數佩刀的大理寺衙役。
他們手提的燈籠將夜晚的街道照得如白晝無二。
在燈光照耀下,中郎將的面色慘白如紙。
謝蘭胥站在台階之下,受眾人簇擁,神色平靜。蒼白的月光披在他的身上,像神祇周圍的微光。
中郎將心如死灰,任由大理寺的人將他扣押帶走。
謝蘭胥望著厚重威嚴的敬王府大門,目光似乎穿透了大門。
擠在門縫裡偷看的敬王府門房嚇了一跳,他不明緣由的心生恐懼,下意識地完全關上了大門。
等再拉開一條門縫偷看時,門外已經空無一人。
中郎將,大理寺衙役,琅琊郡王,都如夜霧一般消散了。
翌日天不亮,謝蘭胥入宮上朝。
皇帝和皇帝並不一樣。有的十天半月才上一次朝,有的則雷打不動,拖著病體也堅持上朝理政。
謝慎從是后一種。
前朝最後一任皇帝,一出生便被立為太子,順風順水登基為皇,信奉無為而治,近十年沒有上朝,以至於朝中百官都不識皇帝,皇帝也不識百官。
當今皇帝和前朝末代皇帝是兩個極端。
謝慎從一生都在努力攀爬。金鑾殿的大門從里推開后,等候在月台上的百官魚貫而入。
隨著高善拖得長長的「皇上駕到」,一身明黃的謝慎從精神抖擻地走了出來。在跪地叩首的眾大臣前坐上龍椅。
一聲眾愛卿請起,早朝便正式開始了。
謝蘭胥上前一步,在眾目睽睽下彙報寶藏謠傳一事的調查結果。
千牛衛中郎將伏法認罪,供認不諱。自稱與廢太子有舊仇,不滿謝蘭胥立功歸來。
「……這是要借朕的手,來殺朕的孫子。真是可惡至極。」謝慎從感嘆道,「如此惡毒,一定要嚴懲才行。」
演技精湛,不輸戲子。
朝堂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千牛衛中郎將不過是個替罪羊,但每一個人,都得裝作相信這個調查結果。
不是給中郎將面子,而是給中郎將背後昭然若揭的幕後支持者面子。
散朝後,高善走出金鑾殿,叫住正要離去的謝蘭胥。
「郡王留步,皇上召見。」
高善將謝蘭胥帶到御花園中。
御花園裡有一片寬闊的梅園,種滿迎寒而開的梅花。謝慎從就坐在梅園裡的一間涼亭里作畫,畫的是兩個正在盪鞦韆的宮女。怡貴妃冷著臉坐在一旁,用刀子般的眼神剜著兩個面色蒼白,姿態僵硬,卻不得不繼續的宮女。
嚴寒的一月,謝慎從穿著厚實的常服,溫暖的皮草從他的兩手袖口裡依稀露出,旁邊的怡貴妃則披著火紅的大氅,手裡揣著湯婆子。
兩個宮女為了更好上畫,卻穿著春日的單薄襦裙。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臉龐都沒長開,在嚴寒中冷得瑟瑟發抖,強顏歡笑。
在涼亭外不遠,還有一隊御前侍衛嚴陣以待。
謝蘭胥行禮之後,謝慎從熱情地邀他來欣賞自己的作品。
若單論工筆,確實算得上行家裡手,即便不當這皇帝,光靠賣畫也能賴以為生。謝蘭胥誇了幾句,皇帝卻並不滿意。
「這幅畫朕已經畫了三日,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缺了一些靈韻。」他苦惱地望著鋪開的畫卷。
「梅花有靈韻,可這些什麼都不懂的小宮女有什麼靈韻!她們要是本身沒有,皇上就是再下苦功夫,也畫不出來呀!」怡貴妃說。
怡貴妃寵冠六宮多年,容貌自然不輸任何人,但更令人記憶深刻的是一副抹了蜜似的嗓子,不管多少歲了永遠像個嬌滴滴的天真少女。
謝慎從笑著看了怡貴妃一眼:「你呀,永遠都在拈酸吃醋。」
話雖如此,語氣里卻絲毫沒有責怪。
謝蘭胥垂眼站在一旁,等著兩人從自己的世界里走出來。
謝慎從放下畫筆,終於進入正題。
「今日你受委屈了。」他說,「朕知道此事背後有敬王的身影,但敬王羽翼已豐,冒然彈劾只會引起朝野動蕩。朕不讓你繼續查下去,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難道不是為了形成一個三足鼎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的局面嗎?
三足鼎立,最安全的自然是鼎中的事物。
是皇權,以及握著皇權的謝慎從。
朝中有人會認為,皇帝將他從鳴月塔召回,是為了偏幫落入弱勢的鳳王。但是謝蘭胥知道,皇帝只是對兩足隨時分出勝負的局面感到不安。
召回他,是為了讓他成為這保持平衡的第三足。
他清楚皇帝的想法,因為他確信皇帝和他是同一種人。
殺人的權柄,除了自己,放在誰的手裡也不放心。
謝蘭胥對皇帝的虛偽內心輕蔑,面上卻絲毫不顯,平靜地揖手謝恩。
「這空出來的中郎將之位,你覺得誰人合適啊?」謝慎從問。
「皇上慧眼識金,臣不敢妄議。」
「讓你說你就說。」謝慎從呵呵笑道。
「皇上,我的表兄英明能幹,你怎麼不問問我?」怡貴妃撒嬌道。
謝慎從拍了拍怡貴妃,還是望著謝蘭胥。
「臣剛回京都不久,對京中官員還不甚熟悉,但想來能夠擔任皇上貼身侍衛的,定然是家世能吃皆出眾的。」謝蘭胥說,「既然如此,臣就在皇上的御前侍衛里選一個。」
謝蘭胥抬眼望去,說:「左起第三位,看著有些眼緣。臣覺得他堪當此任。」
皇帝和怡貴妃向著御前衛隊的方向望去,左起第三個……皇帝忽然笑了起來。
「好你個琅琊郡王,眼神果然毒辣。你說這第三個為何眼熟?那是荔知的堂兄荔鳴珂。」皇帝說,「拐彎抹角的,也和他們一樣,是給自己人要官來了。」
謝蘭胥也不否認,大大方方地揖手道:「臣不熟悉軍中情況,皇上一定要我選,選一個熟悉的總比胡亂指一個的好。」
「好罷,這次就依了你!」皇帝笑道,「荔鳴珂,你過來。」
點名受到召喚的荔鳴珂一臉茫然和無措地走進了亭子,他離得遠,並不知道具體的對話。臉上還露著一些忐忑。
皇帝將事情一說,當場就封他為千牛衛中郎將,一躍兩個官階。
荔鳴珂在震驚中叩頭謝恩。
謝慎從笑呵呵地看著地上被餡餅給砸暈的荔鳴珂,殊不知一旁站著的謝蘭胥,也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比起前朝寶藏這樣飄渺的傳說,謝慎從更像是一個活著的傳說。
他的起始點,連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只是燕縣一個小小的亭長。在當上亭長之前,他也不過是個遊手好閒的農戶之子。
因為相貌英俊,一躍成為江南豪紳的上門女婿,后通過捐納成為七品縣令,因能力出眾,長袖善舞,在官場節節高升。
最後謀朝篡位。
登基初期,他還算是個端正的皇帝。他的原配夫人功不可沒。謝慎從發自內心地尊敬這位共同患難過的元后,即便偶有剛愎自用的時候,在元后的勸諫下也能放下成見,廣開言路。
元后病逝,他真正的模樣才開始顯示出來。
「皇上,貴妃娘娘,鳳王進宮了。」高善走進亭子,行了一禮道。
「啊,鳳兒一定是來向我請安來了。皇上,我們快回瑤華宮!」怡貴妃驚喜道。
「知道了,知道了……」皇上轉頭看向謝蘭胥,「你……」
謝蘭胥知情識趣,揖手道:「臣恭送皇上。」
「是啊,快到午食的時間了,你也回去罷。」皇帝說。
謝蘭胥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從眼角餘光里看著謝慎從帶著烏壓壓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御花園。
直到連絲毫腳步聲都聽不見了,兩個撲蝶的小宮女這才敢抱著雙臂,哆哆嗦嗦地離開了這裡。
謝蘭胥直起身,冷冷地看著謝慎從離開的方向。
片刻后,轉身離開。
……
「母妃出去了?」
玉砌雕闌的瑤華宮中,謝鳳韶手提精緻的攢盒,兩名瑤華宮的宮人站在他的面前。
「貴妃娘娘伴駕御花園去了,鳳王要不稍等片刻,奴婢讓人去給娘娘傳個話……」
「不必麻煩了。」謝鳳韶馬上說,「這攢盒是宮外迎客樓的特色,你替我交給母妃,轉告她,我下次再來看她。」
「殿下真的不再等等?娘娘見到殿下一定很高興的……」
宮人還想挽留,謝鳳韶已經風風火火地轉身出了殿門。
他的貼身侍人正等在瑤華宮外,手裡提著一盒一模一樣的攢盒。
「走。」謝鳳韶面露一聲令下,貼身侍人連忙跟了上來。
謝鳳韶出了錦瑞門,轉入前朝最深處。這裡毗鄰後宮,所以是女官的官署群所在。
他尋了個路人罕見的荒涼亭子停下腳步,貼身侍人領他之命,正要離去,謝鳳韶忽然將人叫住。
「殿下?」
「沒什麼……你看我衣裝,可有不妥之處?」
貼身侍人回過神來,好笑道:「殿下風流倜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謝鳳韶這才讓人離開。
侍人走後,他還略顯局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口,抹平衣衫上難以察覺的小褶皺。
在亭中反覆踱了第七圈后,貼身侍人的身影終於再次出現在小徑盡頭。
侍人身後,跟著一個淺藍的身影。
宮中等級森然,對服裝有著嚴格的規定。一看顏色,謝鳳韶便知道等的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奴婢見過鳳王殿下。」
荔知見他朝自己走來,先屈膝行禮。
「不必行禮,這裡沒有外人。」謝鳳韶說。
雖然謝鳳韶如此說,但荔知還是謹慎地行完了全禮。
「不知鳳王召奴婢,所為何事?」
「沒什麼——」謝鳳韶遞出手裡的攢盒,「這是迎客樓今年的新春特色攢盒,一日只售十盒。我吃過了,味道還不錯。」
「這……太貴重了,奴婢不能收。」
「一個攢盒,有什麼貴重的,收下吧。」謝鳳韶堅持道。
「無功不受祿,奴婢不能收下。」
「讓你收你就收。」
謝鳳韶不樂意了,不由分說將攢盒塞進荔知懷裡。
「……奴婢多謝殿下。」荔知無奈謝恩。
「你在宮中當值,有什麼困難就和我說。我會幫你想辦法的。」謝鳳韶說,「還有……以後沒有旁人,不要自稱奴婢。」
他熟稔的語氣,讓荔知心中的不安越發凝聚。
她試探著,輕聲問:
「殿下為何如此關照奴……我?」
謝鳳韶剛要說話,一聲響動從荔知身後傳來。她立即回頭看去,小徑上空無一人,殘垣斷壁阻擋了她的視線。「可能是風吹吧。」謝鳳韶說。
他沒有繼續回答剛剛荔知的問題。
「你出來也不短了,快回去吧,要是上峰責備,就說我找你問話,讓她有問題來找我。」
荔知屈膝行了一禮,恭送謝鳳韶離開。
她沒有抬頭看他,只聽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謝鳳韶和宮中諸位皇子都不同。
廢太子見證父親從縣令走到皇帝,經歷了太多坎坷和生死,懂得天下百姓的苦楚和無奈;謝敬檀出生就是皇子,母親是大族閨秀,最擅長的便是勾心鬥角那一套,賢王的名聲,敬王的地位,都是他和他的母親一手掙來。
而謝鳳韶,出生在貴妃之宮,長在皇帝膝上,宮規對他格外優待,七歲時便在前朝縱馬賓士而不受懲罰。
荔知第一次在紫微宮看見他,便知道這是一個不知人間艱難的人上人。
他臉上那種朝陽般的神氣,只有沒見過苦難的人才能擁有。
從前的那個荔知,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荔知的念頭僅僅存在片刻,便變成一抹複雜的笑掛在嘴角。
失去便失去了,消失的永遠不會再回來。不管謝鳳韶和曾經的荔知有著什麼過往,那個荔知已經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留在人世間的,是名為荔知的遊魂,只為復仇而生。
謝鳳韶離開后,荔知也打算回宮正司,手裡的攢盒是個燙手山藥,她還要想想藏去哪裡。剛要走出小徑踏上宮道,她若有所感,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左手邊茂密的樹林。
樹林鬱鬱蔥蔥,看上去沒什麼異樣。
她轉過頭,終於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