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窈入宮,初封采女。
作為時隔兩年入宮的新人,又有皇帝欽點的名頭,六宮都睜大了眼睛,觀望寵冠後宮的怡貴妃會不會遇到勁敵。
沒想到,鹿采女侍寢的第一晚便觸怒了龍顏,從哪兒來,便被一床錦被裹著回了哪兒。
荔知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流言已經在宮中傳了一夜。
鹿窈出身低,只是平洲一個八品小官家的女兒,她初來乍到,宮中無人與她交好,嘲笑起來的時候倒是不遺餘力。
荔知沒有參與宮人們的說談,找了個借口,趁著外出辦事的時候,來到鹿窈所在的靜蘭閣外。
靜蘭閣位置偏僻,遠離紫微宮,如果皇帝想不起來,那就和冷宮無疑。好處也有,同樣遠離飛揚跋扈的怡貴妃的宮殿。
荔知站在靜蘭閣外,躊躇半晌后,終於邁腿走了進去。
破敗的院子里生長著野草,角落還有掉落下來的碎瓦片,一片荒涼之景。
除了怡貴妃這樣憑自身奪得盛寵,亦或靜婕妤那樣出身高貴,入宮便是高位,即使沒有寵愛也能衣食無憂的女子,後宮之中,有幾個女子能夠有衣食無憂的日子?
無寵又無勢的女子,甚至要討好去勢的閹人才能一口好飯。
真心疼愛女兒,並且家裡還揭得開鍋的人,是不會把女兒往這樣一個地方送的。
聽說,鹿窈入宮那天,她的父母扶著轎子一路哭泣,跌跌撞撞地送到了城門,若非牡丹使強行驅趕,他們還要繼續送出城外。
鹿窈有一個深愛自己的父母,原本可以擁有美滿而平凡的一生。
是她,是她將命運的利劍刺入一個天真懵懂的少女的人生。
她難道不該對此負責嗎?
但她又有什麼資格,對此負責呢?
荔知的腳步在院中停了下來,屋中隱隱約約的哭泣,像貓爪一樣抓撓著她的胸口。
沉重的愧疚讓她喘不上氣,她無顏面對屋內的鹿窈,轉身往外走,恰好碰見鹿窈的宮女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悠閑地走進院子。
看見宮正司的人在這裡,宮女手裡的瓜子嚇掉了,臉色煞白。
每個嬪妃入宮之時都會分配一個宮女,隨著品階的提升,侍奉的宮人數目和質量也會提升。
荔知面無表情地穿過她:「出來。」
宮女手足無措,戰戰兢兢地跟了出來。
荔知不願讓鹿窈知道她的存在,特意走到靜蘭閣外,才停下腳步嚴厲地看著犯錯的宮女。
「主子在屋裡哭,你在外邊閑逛嗑瓜子,這就是入宮時教養嬤嬤教你的宮規嗎?」
「奴婢錯了,請姑姑不要責罰我……」
宮女嚇得面無人色。
宮正司,那是一個所有宮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就像朝臣害怕詔獄一樣,宮人害怕宮正司,那是骨子裡刻下的本能。
荔知甚至不用進行威懾,宮女就已經嚇得瑟瑟發抖。
「鹿采女是皇上欽點的正八品嬪妃,再不濟也不是你一個無品宮女能夠輕慢的。如果再讓我發現你偷奸耍滑,不敬采女。」荔知冷冷道,「我只能將你發回掖庭,問問你的教養嬤嬤是怎麼教你宮規的。」
宮女面無人色,連連賭咒發誓再不犯。
「蓮子,是你在外邊嗎?」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了出來,似乎是鹿窈發現有人在外說話。
荔知警告地看了一眼宮女:
「進去吧……不要說我來過。」
宮女不敢違背,行了一禮后連忙走進了院子。
「蓮子,你和誰在外邊說話?」
「啊,采女聽錯了,是奴婢在唱歌呢。采女怎麼從屋子裡出來了?」
「我想倒一杯水……」
宮女幾乎是驚慌失措道:「采女別動,放著奴婢來!」
荔知在外聽了一會,確定這偷奸耍滑的宮女短時間內不敢造次后,這才轉身離開了靜蘭閣。
觸怒龍顏,興許是個好事。
至少短時間內,謝慎從不會找她侍寢了。
雖然失寵的妃子在後宮中度日艱難,不過有她庇護,說不定是另一種平靜安穩。
荔知期望,這份平靜能夠再長一些。
……
鳳王府,千步亭。
謝鳳韶右手一松,箭矢如流星射出,穩中箭靶黃心。
「鳳王箭術高超,我甘拜下風。」謝蘭胥笑道。
「別先認輸,上了再說。」謝鳳韶說著,將手中的長弓拋給謝蘭胥。
謝蘭胥接住長弓,從鳳王府小廝的手中接過一隻長箭上弓。
弓不滿箭而發,謝蘭胥的這一箭剛好射中黃心邊緣。
「可惜了。」謝鳳韶望著箭靶上顫抖的箭尾說。
謝蘭胥笑而不語。
「走吧,回花廳喝一杯茶。父皇前些時日才賞了我上好的大紅袍。」謝鳳韶說。
這些話如果是由他母妃怡貴妃說出,那定然是在炫耀盛寵浩蕩,但謝鳳韶說出,卻是少年人快言快語,毫無心計。
以謝蘭胥的角度看來,他直率得不像一個皇子。
這對謝蘭胥來說是件好事。
有了謝敬檀的排擠和攻訐,謝蘭胥順勢倒向謝鳳韶的陣營。謝鳳韶對他的加盟誠意毫不懷疑,輕易就接納了他。
要調查在京都和宮中造謠的人是誰,需要大量的人手,謝蘭胥不是沒有人手,但是能過明面的人手不多。
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琅琊郡王找出造謠生事的黑手,遠沒有深得帝寵的鳳王出人出力,幫他找出黑手來的令人信服。
謝蘭胥此次登門拜訪,便是為的此事。
謝鳳韶卻心血來潮,硬要拉他在王府里比試射箭。
「你在鳴月塔時,每天都做些什麼?」一邊往花廳走,謝鳳韶一邊問道。
謝蘭胥對這樣的問題並不稀奇。對鳴月塔好奇的人不在少數,是個人都驚奇他竟然能從那樣的人間地獄中走回來。
卻不知鳴月塔本身,是個夢幻仙境。
「也沒什麼,剛到鳴月塔時,在都護府養病。病好之後,去了草甸上的馬場養馬。」謝蘭胥道,「每日聽從管事的要求,將馬匹送往礦場或者兵營。」
「你和荔姑娘熟嗎?」
謝蘭胥的腳下一頓。
謝鳳韶朝他看來時,他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步調,微笑道:
「鳳王說得是哪位荔姑娘?」「大的那個。」謝鳳韶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常,「荔知荔姑娘,你熟嗎?」
「並肩作戰,自然相熟。」謝蘭胥說,「鳳王為何突然問起荔姑娘?」
「早年有數面之緣。」謝鳳韶說。
謝蘭胥察覺到這句話有著不少的掩飾成分。
事實恐怕不如他所說這般單純。
「若非荔氏遭逢巨變,如今的荔府怕是連門檻都被媒婆踏平了。」謝蘭胥若有所指道。
「子不教父之過,父之過卻和子沒什麼關係。」謝鳳韶沉下臉,「要不是荔喬年當初大逆不道,荔家人也不會受這麼多苦。」
「鳳王似乎對荔喬年有些不忿?」
「我只是覺得無辜受累的人可憐罷了。」
鳳王避重就輕道。
究竟是可憐無辜受累的人,還是可憐無辜受累的荔知。
謝蘭胥心中已有數了。
當天,他出了鳳王府,馬車在城中轉了幾圈,甩掉可能的尾巴后,停進了葫蘆衚衕。
荔知下值回家,看見的就是謝蘭胥坐在她的卧房裡,平靜喝茶的樣子。
雖說看上去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但荔知本能地察覺到一絲危險。
她走到謝蘭胥身後,彎腰環住他的脖子,比平時更親密地在他耳邊講話。
「阿鯉,你在等我嗎?」
「我在你的府上,不等你,等黑火嗎?」謝蘭胥涼涼道。
一聽這陰陽怪氣的語氣,荔知就知道他心裡憋著不快。
這不快還一定和自己有關。
「誰在外邊給你氣受啦?」荔知笑道,「難道是調查進行得不順利?」
謝蘭胥看著她的眼睛,避而不答。
「我餓了。」
「我讓下人準備夕食——」
謝蘭胥直直地望著她:「你說過,你廚藝很好。」
荔知在流放的時候,確實說過這話。謝蘭胥一說,她就想了起來。
「那就吃餃子吧,我調的餃子蘸料誰吃了都說好。」
荔知轉身來到東跨院的小廚房,謝蘭胥像條顏色淺淡的鯉魚尾巴,輕輕綴在身後。
勸走要幫忙的嘉穗后,荔知自己完成了生火這一對普通大戶小姐來說格外艱難的工作。
一個不受寵的庶女,下人們見人下菜,要想填飽肚子,她時常需要自己動手。
生火這種小事,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
冬至剛過不久,家裡現成的餃子還有不少。荔知將白白胖胖的幾十個生餃子撲通下鍋,變成白白嫩嫩,香氣撲鼻的一盤熟餃子上桌。
謝蘭胥在荔知期待的目光下夾起一個餃子,輕輕沾了沾蘸碟,放入口中。
「怎樣?」
謝蘭胥矜持地點了點頭。
「不錯。」
他將手中的長箸遞給她。
「你也吃。」
「我就算了,我剛剛碰了柴火,還沒洗……」
荔知話沒說完,謝蘭胥就重新拿回長箸,夾了一個餃子蘸料后伸向她。
「啊——」他說。
「啊……」荔知不由張口。
胖嘟嘟的餃子落進了她嘴裡。在謝蘭胥的目光中,她毫不吝嗇地誇讚道:「阿鯉喂我的餃子,比平時更好吃了。」
「那就多吃一點。」
謝蘭胥也毫不吝嗇地一個接一個地往她嘴裡塞餃子,直到她告饒才罷休。
你喂一個我喂一個,一盤餃子很快見了底。
「你回來京都已有一段時日,和從前的友人見過面嗎?」謝蘭胥狀若無意道。
「友人?」荔知一愣,「你說的是閨中手帕交嗎?」
「男女都算。」
「阿鯉是在挖苦我嗎?」荔知苦笑道,「主母走親訪友不會選擇帶我這個庶女,旁的人家的嫡女到荔府走動,也不會想和一個庶女交好。要說好友,我的好友只有自家幾個姐妹。」
「可我聽說的卻是,」謝蘭胥神色微妙,探究的目光落在荔知臉上,「荔喬年有意送你進宮,平日便有意讓王氏出門走動時帶上你。」
荔知心跳一滯。
破綻。
她必須立即修補的破綻,否則一個謊言又會連出一個謊言。火終會燒破包裹的紙。
「主母不喜歡我,對於父親的命令,也只是陽奉陰違罷了。我每次出門,都像泥塑玩偶受人擺弄,哪裡能交到什麼真心的友人呢。」荔知說。
她猜不透這番話有沒有取信謝蘭胥,就如同謝蘭胥同樣猜不透,她對他說過的話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的理智分明已經決定信她,可他的本能卻在提醒她,那副曇花般純潔無瑕,一心為他的形象里,絲絲縷縷的不和諧。
第二天,謝蘭胥帶著鳳王府提供的幫手,迅速開展調查,大肆抓捕大街小巷傳播流言的人。
流言總有源頭,順藤摸瓜下去,大理寺獄中多了好幾個可疑的人犯。
對於這些吃硬不吃軟的地痞流氓,謝蘭胥親自用刑具招待。
上次審問教書先生的時候,他旁觀了高善熟練的用刑技巧,收穫頗多,正好試驗一番。
他其實已經知道幕後的黑手,以及實施的人是誰,但他知道還不行,他需要能提供給皇帝看的證據。
人對已經知道的東西是沒有好奇心的。
儘管人犯在凄厲的慘叫,謝蘭胥卻已經神遊天外,回到了有著餃子香氣的昨夜。
那一晚,他到底沒能問出他想問的話。
依然不知道,鳳王和荔知之間究竟有怎樣的數面之緣。
他凝望著她歪著頭,微笑中略帶不解,似乎在問他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的臉,第一次感受到某種事物不受掌控。
他無法相信,卻又不想懷疑。
他無法離去,卻又不想深陷。
世界那麼廣闊,他卻希望她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身影。
他以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荔知的眼神會落在別人身上。
但如今一想——
謝蘭胥手中的碧玉拆信刀,刀尖忽然刺入人犯的胸口,大約是以為謝蘭胥喪心病狂要挖他的心臟,綁在十字架上的人犯發出恐懼至極的叫喊。
「啊,一不注意。」謝蘭胥拔出拆信刀,微笑道,「抱歉了。」
人犯涕淚橫流,嗚嗚哭著。
「我說……我說……」
謝蘭胥望著出神時不知不覺在人犯胸口刻下的荔字,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走到火盆前取出赤紅的烙鐵。
人犯渾身戰慄,滿臉絕望:「別別別,我都說!我說!是有人收買我們,是——啊啊啊!」
陰暗潮濕的牢房裡,響起烤肉的滋滋聲響。
謝蘭胥寬衣大袖,面無表情站在這血污垢重的牢房之中,手中的烙鐵緊緊貼在慘叫不已的人犯胸口。
赤紅燒毀他流露的心跡和片刻的動搖。
荔知只能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