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晉江獨發】
江言琛沒有給她什麼回答,狹小/逼仄的空間里,她用力地攥著手,這七年來,她每天都希望日子過的快一點。
可現在,她多希望。
時間能在這一刻多停留一會,哪怕只有一會。
但並沒有。
這短暫的十幾分鐘。
電梯的按鍵重新亮起,緊接著電梯門重新打開。
外面站著好多人,有四五個維修工,有物業經理,還有應林。
十樓走廊的燈亮著,這棟樓住的人不算多,安安靜靜的。
顧星洛想要扶著電梯牆壁站起來,卻發現腿麻了,像蚊蟲啃噬,一點力氣都沒有。
塑料袋子嘩啦啦地響,她卻有種世界都被無聲延遲的錯覺。
只能感覺到,江言琛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那一定是有溫度的。
顧星洛面上平靜,心裡卻酸澀難忍。
「顧星洛,」江言琛叫她,彷彿視周圍人如不存在,他的語調平靜,「過來。」
顧星洛往前走,想當成幻覺。
前面的人也不敢說什麼,給她讓開一條路。
對面的電梯是暗的,應該沒有恢復正常——而這會,每層的電梯處都貼了通知:因前幾天的大雨,物業要進行電梯部件的防潮檢查,在晚九點后電梯停止運行一小時。
顧星洛木愣愣地往消防步梯那邊走,小腿還是麻的。
只能扶著牆慢慢走。
在她要拉開步梯門的時候,一隻冷白修長的手覆在她按下門把手的手上。
江言琛比她高了一頭都多,他的影子落在她的影子旁,像沒有觸碰的擁抱。
顧星洛眼底發潮,手僵硬地沒有動。
「走不了就別走了,逞什麼強。」江言琛的聲音發啞,像長進了她心裡的那根刺,七年,早就嵌進了肉里,也能在七年裡得過且過,可現在,這根刺又開始隱約地發炎,腫脹疼痛,拔不出,忽略不掉。
她很用力地憋著呼吸,才把眼淚逼回去,聲線卻發抖,「我想回去睡覺了。藥膏你拿著回去塗。我該回去睡覺了。」
她說的,也不是回家。
江言琛摁著她的手,她想開門,他不松。
她有點著急,「你鬆開。」
「要走二十六層樓。」江言琛提醒她,語調平的卻不像提醒。
「我能走。」顧星洛也固執地說。
江言琛的視線向下,從晚上吃飯到現在,顧星洛還沒換衣服換鞋子,腳上穿了一雙平口鞋,跟也不算高,就六厘米。
鞋跟有點細,江言琛記得顧星洛每次都買不到太合腳的鞋,每次走路太久都會把後面磨破,於是那幾年,江言琛總習慣性在口袋裡放創可貼。
宋時軼問他的時候,還以為他是怕玩滑板受傷。
其實根本不是。
「二十六層樓。」江言琛站在她身後平靜地重述了一遍。
「我能走。」顧星洛執拗著去往下拉門把手。
「二十六層樓,」江言琛語氣終於冷下來了,他說的很快,「一層樓二十六個台階,二十六層樓,六百七十六個台階。」
「……」
「逞什麼強。」江言琛重述一遍,語氣比她還執拗,「六百七十六個台階。」
「……」
窒息的安靜。
他說,「我不想你走。」
顧星洛閉閉眼,睫毛泛潮,「那你想要怎樣?」
江言琛答得很快,「我背你。」
「你是不是瘋了?」顧星洛終於回身看他,最後兩個字,在看到他的時候,又軟了下來,「你也知道六百七十六個台階。」
「我不想你走。」江言琛又說一遍,他的眸光深邃,有片刻的失焦,「顧星洛,我不想你走。」
他重述著,語速有些快,灼切不加掩飾。
顧星洛不敢看他。
江言琛卻在她面前彎腰,一如當初少年偏執,顧星洛說,「那到二十樓后我自己走上去。」
江言琛沒答。
顧星洛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過往雲煙,是潮起潮落。
那種感覺愈發深刻清晰——
他被困在那座孤島上,從沒走過。
她的愧疚,如海浪滔天。
顧星洛趴在他的背上,她的長發垂在兩肩,掃過江言琛的下巴。
她一言不發,他也安靜地往前走。
樓梯間極其空曠安靜,他的腳步聲在迴響。
顧星洛想拉開一點距離,江言琛背著她,以為她不舒服,幫她壓了壓裙角,這一細微的舉動,又讓她放棄。
她的角度,看到他輪廓硬挺而鋒利,薄唇微抿,這是夏天,樓梯間不透風,他的額角有些潮意。
顧星洛不忍,別開視線,卻又難以忽略。
她明明像角落裡落灰且被蛛網覆蓋的雪,應該活在沒人的角落。
可他寧願跟她一起被困在那不透風的角落裡,如此心甘情願。
如此堅決又固執。
她想在他的肩上融化,在夾縫中藏起那些珍貴的夢。
「這些年,」顧星洛慢慢開口,回想起他剛才的模樣,「有好一些嗎?」
「什麼?」他問。
「你的阿斯伯格綜合症。」顧星洛低聲問他,「有看醫生嗎?」
江言琛沉默不答。
她就知道了答案。
她問道,「為什麼不去看?」
江言琛沉默地背著她繼續走。
「跟我說實話吧,江言琛。」她聲音很低,像潮濕微鹹的海風。
「因為我想清楚地記得你和七年前的日子,」江言琛終於答了,「能記得你,我就不覺得我需要看醫生。」
這答案,像一把鎚子。
把那根刺,狠狠地砸進她的心裡,她痛到呼吸一滯,眼眶酸澀,眼淚幾乎忍不住。
「江言琛,不值得,」她溫聲說,「七年了,你要向前看。」
「如果向前看會讓我忘掉你,那我更想停在原地,」江言琛想用輕鬆一點的語氣跟她說,「我習慣了。」
一遍遍去翻尋有關顧星洛的回憶,被困在孤島上,他不怕。
那是他一生中難尋的熾熱的夢。
「二十樓了,」顧星洛吸了吸鼻子,「謝謝你,我能自己走的。」
江言琛卻恍若未聞,繼續往前走。
他的呼吸有些不太穩了,額角有汗水,沿著他的下巴滑落。
悶熱密閉的樓梯間,暖色的燈一直亮著。
樓梯迴繞,看不見前方。
顧星洛說了三次,他都置若未聞。
顧星洛知道七年前江言琛多偏執,知道沒人勸得動他,也知道他認定的事情,永遠都不會改變。
那時宋時軼說,江言琛像是被輸入代碼設定程序的機器人,他認定的事情,一定會堅持到底。
他不懂更改,不懂放棄。
宋時軼說,江言琛很少有感興趣的事情。
那會顧星洛還覺得匪夷所思。
因為高一的時候,兩人同在臨江一中,江言琛還是學生會主席,是整個臨江一中的驕傲,她見過他,高一時的江言琛是天之驕子,是永遠全科近乎滿分、聯考全市第一的存在。
那會臨江市有面向中學生的編程競賽,江言琛輕而易舉地拿下一等獎。
高一時候江言琛並不算沉默寡言,他偶爾笑笑,男生緣很好,兩人隔壁班,她常看到江言琛的身影,少年穿著校服,黑色的長褲,白黑色的外套,裡面隨意一件白色的t恤,露天的迴廊上,他的外套被風吹起,笑起來的時候,時光都彷彿靜謐綿長。
她也見過,江言琛手裡拿著網球拍,躬身撐著膝蓋,打球的時候意氣風發地模樣。
變化應當是在高一的暑假。
她即將被送去外婆家。
她最後一次去琴房,只不過是去收拾東西。
琴譜、護腕收拾了一小盒子。
江言琛坐在露天網球場的樹蔭處,宋時軼幾人在打球,他沉默不發一言,下巴上有一道傷痕,像是新傷未愈。
那天的她也沒比江言琛好哪兒去,身上的衣服幾天沒換,皺巴巴的。
她身上還有最後的十塊錢。
顧星洛買了兩瓶水,一包創可貼。
她抱著箱子,坐在他的身邊。
江言琛抬眸看她,也沒說一句話。
顧星洛想最後看看這個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也不是刻意坐在他身邊。
那天天氣晴朗,晚霞燦爛,網球場上活躍著一群少年,暑假的味道本該是陽光、是水果汽水味。
太陽緩緩沉入西山,她只是短暫地坐了一會。
然後站起身來,跟他說,「江言琛,你也早點回家,我先走了。」
然後沒等江言琛地回應,她自顧自地起身離開。
江言琛也是在那一刻,收到了舅舅的簡訊。
【你媽的事情處理好了,你回來吧,跟你爸商量商量怎麼辦。】
顧星洛並不知曉這些。
她在高二那年孤身一人去了青昭,轉入青昭中學,因為外婆身體不太好,轉學的手續,都是顧星洛自己辦理的。
然後獨自一人,把家裡的門鎖好,拖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坐五小時的綠皮火車,從臨江去青昭。
她想,她大概再也沒有朋友了。
也沒有認識的人了。
又或者說,她的世界,就在離開臨江市的那一天,在那輛喧鬧哐當的綠皮火車上,坍塌了。
直到開學沒幾天。
江言琛的出現。
她原本已經開始褪色的生活,彷彿又多了零星一點兒顏色。
原本星月擁簇意氣風發的少年,沉默寡言,清冷的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
顧星洛也不太想試圖多跟他說什麼,畢竟自己的生活已經一灘爛泥,而那時江言琛總習慣性的在學校門口那條黑不見五指的拐角等著她。
這讓她開始抗拒,想要將自己封存回自己的世界。
她故意繞到後門,摸黑往前走,偶爾一輛車子駛過,車燈的光能讓她短暫地看清一段路。
一路摸索回家,天也陰下來,開始下雨。
顧星洛默默寫了會作業,睡前,她的窗戶被敲響。
她嚇了一跳,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外面浮動。
「是我,宋時軼!」外面的人壓低聲音,「顧星洛,你睡了沒?」
顧星洛終於鬆了口氣,打開窗戶,宋時軼坐在樹杈上,身上穿著睡衣,「你外婆好像睡了,我就沒敲門……是江言琛沒回來,下雨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嗎?要不咱倆去找找?他小姨今天出去了,家裡沒人。」
顧星洛第一直覺,他總不能還在那等著吧?
但又覺得不太可能。
「走,咱倆去找找,我怕他出什麼事。」
顧星洛拒絕了,可又過意不去,要是江言琛真在那,這雨快下起來了,他要是淋雨感冒生病……
一路上,顧星洛都覺得非常不可能。
因為沒理由。
他沒理由一直等在那。
他也不是淋雨的傻子。
等不到她,他肯定會知道回家或者避雨吧?
顧星洛越走,越覺得自己出來沒什麼必要,是宋時軼看起來很著急,她腦子一懵,也就跟著下來了。
青昭的路燈總壞,顧星洛拿了手電筒照著,宋時軼唉聲嘆氣,「江言琛很容易鑽牛角尖,南牆撞碎了也不回頭,你跟他同桌,也別太往心裡去,他小時候有阿斯伯格綜合症,家裡條件好,看了很多心理醫生,一直預后很好,跟正常人沒區別……就今年暑假……哎,看起來又犯了。」
「阿斯伯格?」
「嗯,天才的病吧,偏執孤僻,刻板程序化,但智力可能比較高吧?」宋時軼撓撓頭,像緩解氣氛,開玩笑似的說,「我倆一塊長大的,我來青昭,還是為了追隨我大哥,我怕我大哥犯病犯軸容易被人打,那麼帥一張臉,被打了就破相了。」
顧星洛扯扯嘴角,沒怎麼往心裡去。
直到,快要走到學校的時候。
那會雨已經下大了,她撐著傘,腿上濺濕了。
瘦削的少年站在那面石磚牆的一旁,脊背微弓,大雨傾盆而下,他固執地站在那裡,身上的白t已經濕透了,貼在他的身上,勾勒著少年挺直的身軀。
他站在那,連雨都不避。
手裡緊緊攥著手機,照亮了一小圈光。
宋時軼撐著傘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你他媽怎麼不知道去躲雨啊傻逼,我說為什麼你手機打不通,手機進水壞了吧——」 -
顧星洛想起這段回憶,心酸不已。
她低頭看著江言琛。
彷彿看到了那年站在雨幕中的少年。
固執,絲毫不肯後退。
哪怕暴雨傾盆。
哪怕等到深夜。
那場大暴雨,她後來提起,想要佯裝不經意,江言琛卻答得平靜又冷淡——
「你怕黑,回去看不見路。」
「那就算我跟你一起走,我們一起淋雨回去嗎?」
「學校前門直走397米有一家超市,超市晚上22:16分關門,貨架上有六把雨傘,價格18,我們每天路過,雨傘從來沒有賣出去,」江言琛平靜地說,「我會給你買傘。」
那個時候顧星洛總算是信了宋時軼說的話。
阿斯伯格,天才之病。
孤僻、偏執,行為刻板程序化,過目不忘,智力高。
「江言琛,」顧星洛輕聲叫他。
「嗯。」
顧星洛趴在他的背上,嘴張了張。
一句話,卻難以開口問。
七年前,為什麼去青昭?
「怎麼了?」江言琛見她不說話了,便開口問她。
顧星洛深深地吸了口氣,卻終於是沒有問出口。
因為,這問題,好像讓她更想逃避了。
她胡扯了一句,「沒設么。」
「真的么?」
「嗯,」顧星洛說,「六百多級台階。」
「六百七十六。」他補上。
「六百七十六。」她閉了閉眼,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沒關係,」他說,「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顧星洛說的很小聲。
「欠,」江言琛說,「七年前的夏天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