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勿信人言
靳佩哲抽籤抽到直接免賽,一開始便知道要在最後一場比賽里遇上霍沄洺。
這本是雙方都不願意遇見的事情,卻總是被命運安排成這樣子。
靳佩哲跟霍沄洺互相熟悉對方的招數,越是熟悉,便越能提前知道對方的出招套路。頭天晚上,他倆就商量好了,這場摘星賽必須是霍沄洺勝,這已經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了,靳佩哲只要用些技巧,惜敗就可以,營造一種雖敗猶榮的感覺。
他倆從小就互相喂招,這樣在一起點到為止的對戰,不知道經歷過多少百次了。
按照提前約定好的,在鑼聲敲響的最後一刻,霍沄洺將靳佩哲擊到擂台外。
在這之前,霍沄洺和靳佩哲分別有兩輪秀技,都各自展示了一段在自己的本事,在最後一刻,靳佩哲按約定惜敗。
到這天,摘星賽的所有賽式都已經結束,明天上午的時候會給兩位魁首頒發彩頭,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
頭天晚上慕長庚就沒閑著。
君上再三強調,摘星賽就是為了讓這些孩子們提前了解一下戰爭的艱苦,一切事情都比照苦戰的模樣來。
左榕想了個法子,戰爭時間一場,糧草不夠是常有的事,且他們身在荒野,本就不可能弄什麼山珍海味,精糧白面的,吃糠咽菜都是正常,所以他們的一日兩餐,只有基礎餐食,這讓慕長庚等富貴少爺受不了。
這天,他實在是忍受不了,當場沒說,晚上,他去獵了兩隻山兔來,帶了三四個人偷溜出去,把兔子洗剝了,串在木棍上烤的焦香滴油。
還不得不誇讚一句,慕長庚這烤肉的本事,還真不錯。
子時三刻,他們幾個人才偷偷溜回去,這種事情怎麼可能不被抓,不過是因為時辰晚了,影響別人休息,才沒有去抓現行。
第二天,所有比賽甫一結束,大家剛回營寨里準備休息,慕長庚和其餘幾人就被叫到了外面。
是賈昭大人處理了這件事,賈大人是說教類的,沒有劈頭蓋臉一頓罵,而是語重心長跟他們講了戰爭的故事。
「這只是照著戰爭時候給你們弄的,若真到了兵臨城下那樣險峻的情況,能保證你每天吃上兩頓飯,都是幸運的,糧草不夠,有樹皮吃就不錯了,我朝跟邊疆年年都有戰事,臨界的地方基本都是沙漠,真要餓極了你,吃沙子都沒水喝,這樣的日子你們還不滿足,昨晚上還去搞什麼野兔烤著吃,在戰場上若是能獵到野兔,不知能救多少人性命。」
賈大人在大太陽下開始了長達半個時辰的思想教育,慕長庚幾人,道理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太陽倒是沒少曬。
灰頭土臉回了營房,感覺渾身濕透,衣裳貼在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
他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走到霍沄洺身前,瞪著眼睛說:「你個沒出息的,昨晚上我去獵兔子,沒帶你,你就懷恨在心,是不是你告的狀!」
霍沄洺緩緩站起身:「你是不是閑得慌沒事幹,我哪有你那麼無聊?」
「霍沄洺!你!」慕長庚差一點貼在霍沄洺身上,他的語氣已經可以聽得出看來他的憤怒。
「我什麼我?」霍沄洺也站起來迎上,聲音高了些。
「你敢不敢去那條小河裡跟我比一場!比劍道我比不過你,鳧水我就沒輸過!」慕長庚用話激他。
「今日下午左右也是自由時間,走啊,去試試?」輸人不輸陣,是霍沄洺一貫的行事標準。
慕長庚剛才弄了一身汗,其實就想去涼快涼快。慕長庚跟霍沄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跟著一起去看熱鬧了。
到了小河邊,靳佩哲從後面拉住霍沄洺,附耳說:「你又不會水,別胡鬧了。」
「水又不深,試試唄。」
慕長庚動作相當迅速,一抬眼的功夫,他衣裳鞋都脫了,只留了裡衣里褲。
霍沄洺也一樣脫掉衣裳,慕長庚哧溜一下進水,活脫一條泥鰍,三兩下就沒了影。
他在水中悠然自得,魚躍回來,順手撩了一把頭髮,朝岸上的霍沄洺長嘯一聲。剩下的人都看著霍沄洺,弄得他不下也得下了。
剛一下水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還是他第一次下河鳧水,完全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好在他腿長,還可以探到河底,保持住平衡,倒也沒有什麼大問題。
只是他的面色上有些緊張,這叫慕長庚一眼便瞧出來他不善鳧水,慕長庚屏住呼吸,潛水到霍沄洺身邊,本來只是想捉弄他一下,他在水中輕絆了霍沄洺,他腳下一滑,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在水裡,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霍沄洺只感覺到渾水灌進他嘴裡,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本能地掙扎,卻只是依舊往下沉,他睜不開眼睛,覺得周身一片黑暗,他第一次感覺自己和死亡離得很近,這種壓迫感令他害怕。
岸邊上的靳佩哲大喊一聲:「救他啊,他不會水!」
慕長庚意識到玩笑開大了,趕緊扶著他的頭,把他硬拉出水面。
離開水面的一瞬間,霍沄洺重重咳嗽幾聲,吐出來幾口污水。他已經沒有力氣,由著慕長庚把他拖到岸邊,岸上好幾個人幫忙,救他上了岸。
靳佩哲蹲下來,大聲叫道:「沄洺哥!沄洺哥!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慕長庚也上了岸,跟齊家小公子說:「別圍著了,趕緊去找大將軍,叫宮醫啊!」
「別在這呆著,趕緊給他先抬回營房去!」慕長庚說著就要上手幫忙。
靳佩哲一把推開他:「滾開,不用你在這假兮兮的,他水性不好你看不出來啊?為什麼要絆倒他!」
「我!」慕長庚被噎得啞口無言。
霍沄洺只是嗆了幾口水,體力不支而已,並不嚴重,靳佩哲扶著霍沄洺站起來,攙著他走回去。
霍沄洺調整了下氣息,覺得呼吸有些不暢,感覺嗓子里有水,耳朵里也有水。
回營房的第一件事,靳佩哲給他披上衣裳,又給他弄來些乾淨的水,他猛飲幾口,才覺得嘴裡的泥灰味兒輕了些。
二爺聽見來人報說他跟別人去比水性,嗆了水,急忙忙帶著宮醫趕過去,一進屋瞧見霍沄洺沒什麼大事,才放下心來。
水火最是無情,嗆水可不是一件小事,二爺太害怕他的孩子出事,一時沒控制住心裡的火氣,上前兩步,朝著霍沄洺的背就是重重幾巴掌,聲音在這小小的營房中顯得格外的大。
霍沄洺只覺得身體里的水都被自家師父這幾巴掌打得顫抖著。
「你胡鬧什麼!不要命啊!」二爺朝著霍沄洺大喊到。
同在屋裡的,還有其他人,都嚇得不敢說話,慕長庚更是害怕下一個挨打的就是自己,躲在角落裡一聲不吭。
左榕副將也跟著一起過來了,趕忙上前攔:「將軍!別打別打,還是先讓宮醫瞧瞧,別傷了身子。」
靳佩哲拉著霍沄洺往後退了一步,霍沄洺沒想到師父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前教訓他,面子上掛不住了,臉頓時紅起來。
「瞧什麼瞧!淹死他也沒人管!」二爺的這般態度,也不過只是后怕。
左榕便給身後宮醫使了個眼色,宮醫立馬上前,說:「這水溺可不是小事兒,還是讓我給少爺瞧瞧身子吧。」
靳佩哲扶著霍沄洺坐下,左榕跟屋裡的其他人說:「都先出去,別站在這裡耽誤宮醫瞧病,你們啊,最後一天都不消停!」
慕長庚第一個跑出去了,屋裡就留了靳佩哲陪著霍沄洺。
宮醫給霍沄洺把了脈,確定無礙,只是嗆了幾口水而已,二爺的心這才真真正正放下來,面上卻依舊保持著那一副凌冽的面容。
屋子裡安靜下來,左榕將軍和靳佩哲也都退了出去。
二爺猛地站起來,手已經握成拳抬了起來,忍了忍,又放了下,他冷著態度跟霍沄洺說:「你逞什麼強?慕長庚激你幾句,就聽不得了,非要逞一時痛快,這是沒出什麼事,若是真的傷了,你後悔都來不及!」
「若是真的傷了,師父再說我也不遲,幹嘛非當著所有人的面打我,叫別人看我笑話。」霍沄洺小聲為自己辯解道。
「你還說!真的傷了我還能打你嗎?看你笑話,你以為你淹在河裡的時候沒人看你笑話啊?」
「是慕長庚絆了我,本來沒事的!師父幹嘛不去說他?」
「你不跟他去,他絆得著你嗎?再說,他的事情,我會跟他爹爹說去,我除了能說你,還能說誰?」
霍沄洺輕嘟著嘴,頭扭到一邊去不出聲。
接著他就被二爺罰到外面站樁,擂台的四個角有四根長木頭,木樁上面剛好能夠放下一隻腳,另一隻腳只能一直懸在空中。
這個姿勢很不舒服,偏巧這些世家弟子又都湊夠來看熱鬧,霍沄洺索性閉上眼睛。
有人開口把圍著的人都趕走了,聽聲音,是慕長庚。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旁邊的樁子上也站著一個人,和他一樣的姿勢,是慕長庚。
霍沄洺輕笑了一下,這一笑,被慕長庚看見。
慕長庚開口,聲音里的敵意消失不見,他說:「對不起啊,害你嗆水又被罰的。」
「習慣了。」霍沄洺還是一如既往的少言語。
慕長庚說:「你就是不會好好說話,本來咱們也沒什麼深仇大恨的,至於變成這樣,還不是你成天假清高,一張誰也不想搭理你的臭臉。」
霍沄洺白了他一眼:「你一上來就處處拆我台,誰知道你是好賴人。我對誰都這樣,又不是針對你。」
「誰說的,我看你跟靳家那個小少爺,不就挺好的!」
「你跟他能比什麼,我會說話的時候就認識他了。」
也許是交了手,慕長庚意識到霍沄洺的劍道真的不是虛名,便也能接受別人的優秀了。
這天晚上,霍沄洺跟慕長庚坐在小河邊一夜,說了很多話,霍沄洺驟然明白為什麼當初他對自己那麼大敵意,一是跟尹凡祐有關,人在兩個立場之間,本能地支持跟自己熟悉的那一個,霍沄洺也理解。二是因為他不常跟他們接觸,導致別人認識的他都不全面,便也很難接受。
這次,好像也是霍沄洺跟慕長庚之間最和諧的一次交談了,誰能想到陰差陽錯他倆站在了一個戰線里。
從這件事之後,慕長庚跟霍沄洺,不打不相識,成了同道中人。
次日上午,頒了彩頭,便起身回宮了,浩浩蕩蕩的一隊人,在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各自成長,多多少少都有些收穫。
回家的第一件事,霍沄洺在二爺的監督下,將君上賞的劍掛在劍閣里,就在二爺的劍旁邊的位置上,那是原來凰鳴的位置。
回到清雲軒,他便把沅謐摟在懷裡親了又親,小丫頭連吃晚飯都要哥哥抱著,霍沄洺便抱著她用了晚膳。
羽澤瞧著少爺瘦了些,竟留下思念的淚水,還被他言語嫌棄了一番。
二爺拉著夫人在內屋裡呆了半個多時辰,插上了門,不知道做什麼。
林婉笙幫霍沄洺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也想衝上去抱一抱她的郎君,卻只是得到了一句「辛苦了。」
除了思念,沒什麼事情辛苦。
沒有她的生活,霍沄洺過的也還不錯,世人都以為,在時光的流淌中,那些關於曾經愛的過去,都會一點點消散開,也許就是漫天星光,被佳釀沁醉身心的某一夜,現在幸福的生活安靜沉寂下來,才會偶爾想起,那些過去且永不會重現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