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貪心
去雙水鎮的路顛簸崎嶇,關星禾在搖搖晃晃間睡得並不安穩。
可她昨晚只睡了幾小時,困得實在不想睜眼,迷迷糊糊間,她只想找個舒服的位置。
清冽的氣息拂過來,她焦躁的心莫名便安靜了下來。
循著那熟悉又心安的氣息,她摸索到一個堅實又溫暖的地方,被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車窗的小窗帘被拉開,刺目的光讓她不自覺地眯了眯眼。
「到了。」
少年的聲音低沉,悠悠地往她耳朵里鑽。
可是那聲音怎麼這麼近?
她像是反應到什麼,猛地張大眼。
窗外幽白的光照進來,少年深邃的側臉就在咫尺之間。他皮膚接近冷白,神情清冷又淡漠,像是窗外飄飛的綿綿細雨。
關星禾還靠著他的肩,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微微震顫的胸腔,她抬眼,少年凸起的喉結近在咫尺。
她的臉「噌」得一下紅了。
「到,到了啊。」
她心跳絮亂,手忙腳亂地開門下車,沒注意落腳處正對著一個小水坑。
電光火石間,她手被猛地一拉。
「小心點。」少年低聲提醒。
女孩兒的手腕很細,一手繞過有餘。
賀灼指尖一頓,下一秒被猛地鬆開,他轉過頭,開了自己的這一側車門。
「從我這裡過。」
她望著少年挺拔的背影,手腕間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燙意。
可為什麼,還有些濕濕的?
雨絲一點點的落下來,少年攥著手心,企圖掩飾自己緊張的汗水。
只有兩把傘,司機拿著小的那把,把大的遞給他們。
少年沉默地接過來,淡黃色的傘面撐開,在這細雨飄飄的冷寂中,格外明麗鮮活。
他肩上已經落上點雨絲,卻渾然不覺得轉過頭,將傘面撐到車門前。
「走吧。」
他微微低著身子,平日里筆直的脊背微彎,動作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虔誠。
關星禾連忙下了車,她將傘面往賀灼頭上移了些,「你撐著點,別淋到了。」
賀灼垂眸,女孩兒巴掌大的臉上被壓出一道睡痕,小臉還紅撲撲的,說不出的可愛。
他心頭一軟,輕輕道:「嗯。」
兩人走進雨中。
因為要住上一晚,他們要先把行李放進賀灼從前的家裡。
雙水鎮閉塞,交通不便,許多成年人都離開了家鄉,整座城鎮灰濛濛的,像是籠罩在孤獨中。
賀灼想到自己的家,腳步微滯。
那房子本就不大,況且他已經大半年沒回來了,不知道會破落成什麼樣子。
他忍不住垂眸看她的反應。
春日裡,女孩兒穿著簡簡單單的嫩白色連衣裙,宛若剛剛出世的小貓崽,睜著那雙明燦的大眼睛,新奇地左看右看。
「那朵花好漂亮啊,是什麼花啊?」
賀灼順著她的方向看去。
微風隨著細雨,輕輕灑落。石子路邊雜草叢生,荒涼灰敗,小路的盡頭,一朵拇指大的淡黃色的小花頑強地伸出頭,隨著風,搖搖曳曳。
賀灼一顆心泛起些無可奈何的暖意。
她好像從來就是這樣,那雙動人的眼眸似乎可以忽略這世間一切的晦澀與黑暗,只看到的溫暖和美好。
就連自己這樣不討人喜歡的性子,她都是願意接近的。
賀灼心下稍定。
他將她帶到屋檐下,又尋了把小竹椅,擦乾淨了,「你在這等我一下,我進去收拾一下。」
「哦好吧。」關星禾知道賀灼不會答應,只好先應下來。
賀灼點點頭,轉身開門。
木門「吱呀」得一聲響,賀灼腳步滯住。
一陣清冽的氣息撲來,屋裡所有的座椅乾乾淨淨,床單被鋪的一絲褶皺也沒有,像是新的一般。
「好乾凈啊。」不知什麼時候來的關星禾忍不住讚歎。
司機也在一旁說:「不知道是誰收拾的啊?」
賀灼愣愣地站在原地,過了半晌才邁步進去。
木桌上擺著一個相框,框里是他與父親的合照。
關星禾湊過去看了看,小聲說:「你爸爸和你好像啊。」
賀灼一邊手僵硬地放在相框邊,聲音喑啞。
「嗯。」
小時候,所有人都說他們很像。
這間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幾乎承載了他所有的回憶。晦澀的,灰暗的,痛苦的。那些回憶總是苦澀壓過甜蜜。
他甚至曾想過一輩子再也不踏足這裡。
可如今站在這裡,看著空落落的房間,心裡卻像空了一塊。
那個人早已不在了。
他不知是誰收拾了這間屋子,又是誰把這張相片放在這裡。
屋裡靜默,關星禾默默地把行李放在牆邊,試探地小聲喚:「哥哥。」
「你沒事吧?」
他猛地從回憶里脫離,迎上女孩兒那雙關切的眼。
他喉間乾澀,「沒事。」
「你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東西。」
關星禾乖順的點點頭,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畢竟在生死面前,任何言語都是那樣蒼白。
賀灼收拾的很快,沒過幾分鐘便過來了。
上山的路漫長,兩人撐著傘,細小的雨絲一點點飄落,周圍寂靜極了。
關星禾抬眼看他。
少年神情淡漠,黑眸又冷又沉,和剛剛望著照片出神的似乎是兩個人。
可關星禾知道,他總是這樣內斂又沉默。彷彿就算打碎了牙,也不會出一點兒聲,寧願混著血,咬著牙,把碎牙咽進肚子里。
山上微雨,關星禾抿了抿唇,「我們摘一點兒小花,給叔叔送去吧。」
他腳步一滯,淡漠的神情泛起一絲波瀾。
女孩兒彎彎的眉眼漾上一點兒光,成了這樣陰雨天氣里唯一的亮色。
「你看路邊的花兒開得多好啊,叔叔看到也會高興的。」
賀灼垂下眼,山邊的野花一簇簇,一團團,明燦的似乎點亮了整個山崖。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柜子深處無意中翻到的相冊。
有一張照片里,年輕的父親正埋案書寫,桌邊的花瓶里插滿了淡紫色的小花兒。
他手指微顫,半晌才說:「好。」
山路雖不好走,但關星禾咬著牙,一句話也不說。
她時而側過頭望他。
少年側臉冷峻,神情還是那般清冷淡漠,他一手撐著傘,另一手卻捧著一束淡粉色的小花兒。
她唇角不覺得微微勾起。
山上便是賀知的墓地。
兩人到那兒時,墓碑前早已堆滿了東西。
有祭拜的糕點,還有各式各樣紙紮的錢幣,房子。
賀灼腳步頓了頓,他看見最邊上擺著一小束淡紫色的小花兒,和從前在相冊里看到的很像。
上次忌日,雖也有不少東西,但卻也不至於鋪設成這樣。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地腳步聲。
「你是.……賀老師的兒子嗎?」
賀灼轉過頭。
為首的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身後有男有女,手上大包小包,有的捧著花束,有的帶著紙錢。
他推了推眼鏡,「你叫.……賀灼對吧,我是張原,是賀老師以前的同事,前幾年調到縣裡的中學。」
「我是賀老師的學生,之前賀老師的忌日實在請不了假,所以現在才來。」
後面的人七嘴八舌,「我也是,我也是,哎呀李超我都說了不要帶紙錢吧,現在都提倡環保,不讓燒了。」
「那賀老師沒錢花怎麼辦?」
賀灼看著人群,怔楞在原地。
他們一個個祭拜完,態度虔誠地將手裡的祭拜的禮物擺在墓碑前。
下山時,剛剛那個自稱張原的人湊過來,他小聲說:「那張照片,你看到了嗎?」
他比劃了兩下,「就是那張合照。」
賀灼黑眸沒什麼情緒,點了點頭。
張原望向他,聲音低下來,「那是我上個月在賀老師以前的教案里找到的,他以前工作忙,時常回不了家,有時我們躺在辦公室臨時搭的躺椅上,他就會說到你。」
賀灼的心像是停了一瞬,就連關星禾也在旁邊微微支起耳朵。
「他說他兒子學習很好,年年都是第一,不用他操心。」
他頓了頓,視線看向崇山峻岭,遼遠又深邃,「他將你的照片放在教案里,想你時,就時常拿出來看看。」
「有一次,一個家長來學校里鬧著要給班上的女生退學,說給女生訂了親,要拉她回去嫁人,那時你們學校的老師打來電話,說是你出了事,讓賀老師過去,他安撫好女生的家長急急忙忙地趕過去,沒想到回來時,那女生已經被拉走了。」
雨漸漸停了。
賀灼驀的想起那一次,同學說自己是沒媽的孩子,他生平第一次打了架。
那天賀知來學校接他回家,他想辯解,卻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殘留的雨水沾染上葉片,一點點落下來。
張原望向他。
少年屹立於重重的山林之間,他眉眼英挺又俊朗,身姿挺拔。
他眼神中露出些許欣慰,感嘆道:「聽說你現在在海市重點高中,成績也一直很好,你爸爸要是知道,一定會很開心的。」
賀灼收起傘,靜默地朝山上看去。
剛剛掃墓的人正成群結隊地往山下走。
他們的面容鮮活明亮,像是這灰暗枯敗的山鎮里,唯一的亮色。
賀灼垂下眼,好似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來那些晦澀孤獨的歲月里,並不是沒有人愛過他,只是那愛深沉又博大,並不能只容下他一個人。
那些年的怨恨與孤獨,像是在這一刻得到了告解。
可他心裡,還是止不住地升起些惘然。
晚上,天空掛上了一輪圓圓的月亮。
關星禾覺得自從從山上回來,賀灼的情緒就有些不對。
司機從開車到縣裡買了晚飯,關星禾沒什麼胃口,隨意吃了幾口就放下了。
賀灼問:「吃不下嗎?」
關星禾搖搖頭,「沒有,就是不太餓。」
屋裡靜悄悄的,她跳脫的性子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沉靜,只好踱步在屋裡走來走去。
「哥哥,我能打開看看嗎?」
那是一本陳舊的相冊,似乎因為在這個家的回憶承載的回憶都帶著些苦澀,賀灼走時,並沒有把它帶走。
他點點頭。
關星禾好奇地打開,裡面有許多小時候的賀灼。
還是嬰兒時期的他白白胖胖的,望著鏡頭,黑峻峻的眼珠像是黑葡萄。
「你怎麼小時候就這麼嚴肅啊。」關星禾嘴角都止不住勾起來,「好可愛啊。」
可,可愛?
賀灼喉結滾了兩下,清冷的臉上泛起几絲不自在。
他走過去,聲音沉沉:「別看了。」
「不行,我要看。」她轉了個身,又翻了一頁。
是一張全家福,只是並不完整,像是被撕去了一部分。
關星禾注意到,上面只有賀灼和他爸爸。
「這為什麼被撕了啊。」
賀灼說:「不知道。」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小時候自己也曾指著相冊,問出同樣的問題。
父親沒回答,可眼裡卻是從未見過的苦澀。
從此他便不敢再問。
屋裡靜默,門突然被敲了兩下。
關星禾開了門,只見一個小少年抱著床被子。
「怎麼了嗎?」
他將被子塞進她懷裡,雙手比劃著。
這孩子似乎不會講話。
關星禾眨眨眼,沒明白是什麼意思。
賀灼說:「他說他媽媽夜裡怕你冷,給你拿了床被子。」
他微微彎身,對著小少年比劃了兩下。
小少年點點頭,正轉身要離去。
關星禾拉住他,從兜里掏出兩顆糖,「給你。」
昏黃的燈光下,女孩兒身後破敗的陳設都彷彿籠上了一層朦朧的霧,只留下她鮮活又靈動的帶笑眉眼。
小少年微微紅了臉。
他接過糖,對她鞠了鞠躬,轉身一溜煙跑了。
關星禾回過頭。
有一縷月光徐徐的落進來,混雜上昏暗的燈光。
賀灼站在原地,漆黑的眼底夾雜著她看不懂的感情。
她對誰都是這樣好嗎?
不論是陌生人,還是朋友親人,她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溫和又善意,從不薄待任何一個人。
賀灼胸口忍不住地升起些燥意。
然而他心裡又明白,她要不是這樣的性子,自己這種不討喜的人,恐怕連接近她的機會都沒有吧。
女孩兒一雙眼映進月光,別樣的溫柔。
她輕輕問:「怎麼了?」
他靜靜地望著女孩兒,心中泛上些苦澀。
少年今年十六歲,那段苦澀孤寂的歲月里,他無數次地以為自己不配被愛。
可今天他才後知後覺地知道,自己也曾被悄悄愛過,惦念過。
只是那個人心像是大海,深沉又廣博。
自己在那顆寬廣的心裡,也許只能排在最後一位。他愛他的學生,愛他的家鄉,勝過愛他。
月影朦朧,四月里,蟲聲飛舞。
少年垂下眼。
窗外溫和的月光灑在女孩兒帶著笑意的溫軟臉頰上。
他知道,就連她也是一樣的。
她有父母,有朋友,就連那個討厭人的關熠,都可以在她心裡佔下一席之地。
那些溫暖,於自己而言是寂寂寒夜,無邊深淵裡的救贖。
可於她,更像是出於本能的饋贈。
賀灼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的,可內心深處,卻又抑制不住地升起許多荒唐過分的心思。
為什麼她不能只對自己一個人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