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很重要
細雨飄飄,雙水鎮的冬季從不下雪,有的只是綿綿不絕的雨水。
賀知的骨灰被安置在陽風山上。
山路崎嶇,汽車行駛困難,賀灼乾脆下了車,慢慢往山上走。
遠遠地,他看到了父親賀知的墳。
賀灼至今無法明白自己對於父親抱著怎樣的情感。
他幾乎從未從父親身上體會到一點關愛的。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與別的孩子是不一樣的。
他沒有母親,父親常年忙碌,有時候鄰居也會好心的把他接到家裡,但更多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
小少年孤僻又沉默,沒有人願意和他一起玩。有一次,班上的男生說他是沒媽的野小子,賀灼氣得和他們狠狠打了一架。
那是記憶中,父親第一次因為他的事來了學校,他沉默的賠了醫藥費,回到家就是狠狠的一耳光。
賀灼打被偏了臉,卻還是存著一絲希望仰起頭向他辯解。
他想告訴他,這次他並不是故意裝作頑劣,是對方先出言不遜。
可父親打斷了他的話,只是冷冷地說:「你知道我有多忙嗎?」
他披上外套,闊步出門,只留下一句,「我還有事,別再給我惹事。」
那一刻,賀灼心裡悲哀的想,為什麼他寧願把時間分給無親無故的學生,都不願意分給自己唯一的兒子呢?
就連解釋的時間,他都是不願意給他的。
賀灼不知道自己心裡更多的是怨還是恨。
那些對於溫情的渴望一點點碾碎在時光里,讓他不再期待有家人,也不再期待獲得一點兒愛。
直到那個夜晚,月明星稀。
女孩兒仰著臉叫他哥哥。
他感受到胸腔里那顆早已死寂的心,宛如死灰復燃一般跳動起來,一下快過一下,漸漸地消磨去那麼多年來的不甘與孤獨。
那一晚,他是真的以為,可以擁有家人的。
可原來,還是一場空。
山上寒涼,落下一點點兒雨絲,賀灼垂眸,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
許久,他輕輕地撕碎,扔進面前的火盆。
有些東西,本就不該期待。
海市的雪連綿不絕,周一這天,整座城市似乎都被染成了純凈的白。
賀灼還沒有回來,司機打電話說,昨天夜裡雙水鎮下了暴雨,雨水淹沒了公路,兩人被困在了鎮上。
沒了司機的接送,天還未亮,關星禾一個人默默出了門,她沒打的,撐著傘一步一個腳印往公交車站走。
天色陰沉,早班公車的人不多,關星禾找了後排的位置,想一個人清凈一下,她垂眸,猶豫了很久,還是給賀灼發了簡訊。
【你沒事吧?】
車搖搖晃晃走了幾站,簡訊像是石沉大海般沒了回復。
「星禾?」
輕輕的女聲傳來,關星禾被打斷思緒,她抬眸。
徐心圓正站在旁邊,面色帶著些許驚訝,「你來坐公交車?」
「嗯。」關星禾拍了拍旁邊的座位,溫和地說:一起坐嗎?」
女孩兒抿了抿唇,順勢坐下,她看了幾眼關星禾,試探般地小聲問:「你哥哥呢?」
「他有事情,請假了。」關星禾看著毫無動靜的手機,心情越來越沉。
她不明白賀灼怎麼可以這麼倔,一句解釋也聽不進去,絕情得連簡訊也不回一個。
但她轉念想到那天漫天的大雪,少年消瘦的臉被凍得蒼白,白雪落滿了肩頭,心裡的愧疚變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公交車一個急轉彎,徐心圓重心不穩,猛得倒在關星禾身上。
「對不起你沒事吧。」
關星禾搖搖頭,她看著徐心圓,突然眼睛一亮。
「心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什麼啊?」徐心圓被她殷切的眼神看得有些緊張。
「就是樂團徐小惠搶我位置的事,你能不能幫我在我哥面前做個證?」
徐心圓有些不解,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關星禾卻滔滔不絕,「反正到時候等他回來,我們一起過去,你幫我作證就好了。」
徐心圓心想反正也是小事,隨意地點了點頭。
下課後,雪還未停。
走到校門前,時歲拉著關星禾說:「你要不坐我家的車一起回去吧。」
「不用了。」關星禾搖搖頭,「我還有點事,先不回家。」
時歲家的車已經停在門口,她揮了揮手,叮囑道:「那你小心點。」
關星禾撐著傘,看著那輛深黑的車駛過拐角,才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昨天她把那塊碎了的錶盤的懷錶拿到附近的表鋪修,因為付了加急費,今天就能取了。
剛剛家裡的傭人打來電話,說賀灼他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關星禾忐忑了一天的心終於放下,她想著剛好把表取回去還給賀灼,再解釋清楚,說不定他的氣就消了。
表鋪不遠,離學校大概幾條街的小巷裡。
這家表鋪是王叔介紹的,修表師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爺爺,還小心地尋了個絨布袋,仔仔細細地將黃銅懷錶包起來才遞給她:「喏,小姑娘,下次可要小心些,別再摔了。」
關星禾也不辯解,笑盈盈地將絨布袋放進書包,「謝謝爺爺。」
落雪紛紛,雪還未清掃,關星禾為了抄近路,拐進旁邊的小路。
天色逐漸暗下來,冬日裡的風聲凄厲,幽白的雪地上映照著關星禾模糊的影子。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關星禾心中逐漸浮起几絲不安,忍不住加快腳步。
下一秒,她感到肩膀一重,濃重刺鼻的煙味撲面而來。
「別走那麼快嘛。」陌生的粗噶聲音傳來,她肩膀被扣住,猛地被拽回小巷,死死地壓制著靠在牆上。
面前的男人一頭凌亂臟污的發擋住面目,他身上掛著破破爛爛的幾塊布,像是垃圾堆里爬出來的一般。
她呼吸急促了幾分。
「別叫,把身上的手機和錢交出來。」
幽深的小巷裡黑暗幽閉,關星禾心臟狂跳著,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雙手卻止不住地隱隱顫抖。
「給。」她錢包里其實沒什麼現金,男人看了幾眼,低哼一聲,聲音帶上幾分厲色,「就這些?別給我耍花樣,都拿出來。」
「沒了。」關星禾深呼吸幾下,拽著書包帶的手卻不自覺收緊。
男人靠近幾步,劣質煙味夾雜著奇怪的腐臭味,關星禾忍不住瑟縮了幾下。
「給我耍花樣?書包最外層打開。」
他見關星禾動作慢慢吞吞,狠狠地將她往旁邊一推,伸手就去搶書包。
「嘭」得一聲,關星禾腦袋撞上牆面,一陣鈍痛,可她想著書包里還放著賀灼的懷錶,一雙手死死地攥著,骨節都用力得發白,也不鬆手。
她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男人一時竟然也奈何不了她,只得伸腳狠狠地踹了她兩下。
關星禾只感覺大腿像是被沉重的石頭砸了兩下,她眼前一陣發黑,手上忍不住鬆了力道。
漆黑的深巷裡,男人低著頭,急切地拉開書包拉鏈,卻猛地感到一陣勁風襲來,他後頸一疼,還沒反應過來,就挨了狠狠的一腳。
他忍不住低咒一聲。
遠處,幾縷朦朧的幽光映進深深的窄巷,少年身上帶著凌冽的冰雪氣息,似乎驅散了四周的黑暗與凌亂,直直地撲過來。
關星禾抬眸,只看到暖黃色的光暈拂在少年冷硬的黑髮邊,彷彿是深冬時節的一杯溫水,帶上幾許溫暖又安心的意味。
她驀得想起不久前的午後,他也是這樣,把自己死死地護在身後,彷彿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保護著她。
好似只要有他在,就永遠不會讓別人傷害自己分毫。
落雪紛飛,關星禾攥緊的心臟彷彿在這一刻平靜下來,連忙低下頭撿起剛剛被拋在地上的手機,顫著手撥通了報警電話。
少年三兩下把他打趴在地,轉過頭,凜冽的眸光觸到女孩兒狼狽凌亂的發,忍不住又用力了幾分。
「大爺,饒了我吧。」男人把錢包和書包往前面一推,止不住地求饒。
關星禾說:「已經報警了。」
賀灼沒轉頭,沉默地將男人地手反剪,不讓他再動分毫。
警察到得很快,依照程序,關星禾和賀灼也被叫上了警車。
歹徒是遊盪在周邊的流浪漢,一般搶劫一些路過的婦女小孩,已經是個慣犯了。
錄完了筆錄,天空早已高懸著一輪明月。
兩人並肩走出警察局,一路無話,關星禾緊緊地跟著少年的腳步,她抬眸看了看他消瘦的背影,忍不住說:「今天謝謝你。」
少年背影微微一頓。
關星禾抿了抿唇,有幾分忐忑地問:「我給你寫的紙條你看到了嗎?」
他的背影好似冷硬了幾分,毫不留情道:「沒看。」
關星禾「哎呀」一聲,忍不住靠近幾步,嘴裡絮絮叨叨,「那我再給你解釋一遍吧,前天那事情,真的不是我故意的,是我們樂團的人.……」
女孩兒湊過來,幽冷的冬天裡,她身上帶著几絲清清淡淡的暖香,肆無忌憚地鑽進賀灼的鼻子里。
他莫名地升起幾分煩躁,腳步頓下來。
「啊。」關星禾猛地撞上他的背,他大冬天只穿著一件薄襯衣,堅實的背膈得關星禾腦袋疼。
賀灼的手指蜷了蜷。
寒風將路邊的冬青樹吹得沙沙作響,關星禾捂著頭,卻只聽到他如深冬般冰冷的聲音,「別說話。」
「好好看路。」
關星禾抿著唇角,心裡莫名地便湧上幾分委屈,她吸了吸鼻子,聲音低下來,「我腿疼。」
女孩兒看著眼前微微停頓的身影,撒嬌般得控訴:「他剛剛搶我的包,踢了我兩腳,好疼。」
十一月的風寒冷刺骨,賀灼一顆心卻不可抑制地浮起幾分無可奈何。
他近乎自暴自棄地妥協,「哪裡疼?」
「這兒。」關星禾指著大腿,一雙杏眼在路燈的映襯下似是有几絲水光浮現。
賀灼攥著手,逼迫自己冷冷地說:「等一會兒司機就來了。」
「哦。」關星禾癟了癟嘴,「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嗎?」
要怎麼相信?
賀灼無力地閉了閉眼,幾乎想出口質問。
可心上湧上細細密密的恐慌,讓他不敢開口。
他不願承認,哪怕心中早已將她和關熠歸為一夥,他依舊不想當面質問。
他怕從女孩兒口中聽到一絲絲的承認。
彷彿只要她不承認,自己就能將那些晦澀又黑暗的回憶抹去,只剩下那些,鮮活又快樂的,光是想一想,彷彿空氣都會漫起一絲甜味兒的回憶。
四周寂靜,遠處的霓虹燈閃爍著,將這個冰冷的城市也綴上幾分暖。
賀灼的眼眸卻黯淡下來,他逃避般得不去回答,只淡淡地說:「下次遇到這種事情,他要什麼東西就先給他。」
要是剛剛那個人帶了什麼兇器.……
賀灼心臟不由瑟縮了一下,不願再想。
「可是那個東西很重要。」關星禾抬眸,一雙熾熱明亮的眼,像是冬日裡燃起的火焰。
賀灼卻被女孩兒這樣不管不顧地態度刺到,聲音冷下來,「有多重要?」
關星禾垂下頭,緩緩地拉開書包的拉鏈,將絨布包遞給他,執拗地說:「反正很重要。」
「我怕他搶走了,再也拿不回來了,怎麼辦?」
賀灼他銳利的眉目沉下來。絲絨小布包卧在他冰涼的手心,可他心中卻因為女孩兒這樣頑固的態度猛地升起怒火。
他薄唇抿成直線,心裡火不管不顧地燃燒起來,動手拆開了布包。
黃銅色的表沿暈染出一點兒光,晃進賀灼漆黑的眼底,像是在暗無天日的寒雪天里,點了一豆柔軟又溫暖的燈。
飄雪的十二月,那塊早已丟失的懷錶安靜地躺在他手中。
那是女孩兒口中很重要很重要,哪怕自己受傷,也不願交出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