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②「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試酒甘苦自知」
「家父仰起頭來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而後竟然感覺舌根與喉嚨中皆苦澀難耐,好似嚙檗吞針,有灼心之感,便當即以手摳著舌根深處、彎著腰把酒又全部吐了出來。」
「如此苦不堪言、難以下咽的酒,那道人卻在一旁拍腿頓足遺憾大聲叫道:『哎呀,暴殄天物啊,可惜了喔。』」
「家父頗為生氣,憤憤問他道:『我以好酒真誠款待,你怎的卻以這破爛東西戲弄於我?』」
「那道長卻是不疾不徐,並不與家父分辯,只是問家父道:『敢問店家可有抱憾之情,或可有深念之人?』」
「經道長這麼一提醒,家父借著先前的酒勁兒,又借著酒坊營收的艱難,再想想一個人拉扯我們兄弟二人的辛苦,便想起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便身衰早逝的家母,一時情緒積蓄欲泄,於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時那道長便又取過白瓷酒瓶,將瓶底剩餘的酒全部倒在杯中,再次遞與家父喝,而家父心中苦澀不堪、悲傷無法抑制,正想著以苦澀來抵禦苦澀,想也不想便將它吞下,沒想到啊.……」
「先前飲下的苦澀卻化作了清純甘甜,幽香溢出,滑過舌根、溫潤喉嚨,而灼燒的感覺也化作了暖流,在腹間暖暖浮動,悄悄地滲入身體、融在血液里。」
「那種感覺就像與家母初識時候芳香甘甜的幸福感,好似家母伏在自己身上輕輕柔柔的講著甜蜜情話。於是,苦澀竟然變得不再苦澀了。」
「心中積蓄多年被塵封的苦突然間得到抒發,家父感覺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便好奇的去問道長,這酒是為何如此神奇?」
「道長為家父解惑道:『此酒名喚爇心香,爇字意為灼燒、炙烤,音同惹心傷。釀酒至蒸餾時,需在火里加入『不燼木』來催烤,方能讓尋常之人在飲用時體會苦情之人的情傷之痛,如綿綿不盡、道不完的苦楚。此酒特點即為:你不苦,嘗它便苦;你苦,嘗它便不苦。』」
「據說這酒是道長思念亡妻所釀,因為愛深情切,往往無法抑制思念,致使獨活於世卻覺苦楚,若不是與愛妻遺有一女年幼體弱,尚需撫育,恨不得雖她去了。」
「就是在這種苦澀下,道長總也驅除不了,於是便親自嘗試調方,自釀了這爇心香,以苦抑苦,方不再苦。」
「道長說因妻子獨愛桂花,自己便又在酒中調入桂花,當苦心之人飲下的時候便可嘗到清甜之味,以此來悼念亡妻。」
「家父這時方知道長所釀之酒果真不是凡品,便請教他爇心香的酒方子,以助自己的酒坊可以招攬生意、助自己可以維繫生活下去。」
「那道長倒是也不吝嗇,聲稱自己打此日後便要忌酒了,怕是留著爇心香的酒方在手也是浪費了,便將酒方子給了家父,只是叮囑他道,希望此酒方子不再外傳。」
「家父又不是呆傻之人,這等好方怎會外傳,便立刻應下。於是也就有了今日你們所見,浮生寂獨有的爇心香。」
聽二哥講完這個痴心道人的故事,眾人皆被這種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愛情打動,兀自感傷。而且,還感嘆於爇心香的神妙。
殷攬月轉盼流光,也是多情的女子,心中暗念著,不知爹爹對自己的亡母是否也似這般情之所鍾、甘心首疾。
聿沛馠是最先從感慨中緩過神來的,他再次向二哥發問道:「二哥,既然說到這裡,我也有個問題一直想找機會問你。從我第一次來浮生寂就很好奇,我看門口牌匾上的字體雖是漢體,但筆畫間飄浮似雲朵,有那麼點兒雲篆的韻味,這是學道修仙之人特有的字體,所以我可不可以這般猜測,這牌匾也是那道人書成的?」
二哥咧嘴一樂,道:「聿兄弟好心思。不僅這牌面是那道人所書,就連本店的名字也是道人給重新起的。」
「當年道長與家父相聊盡興,起身欲離開,家父又忙拉了道長,懇請道長可以幫老陳家看看相,為陳記酒坊助長氣運。」
「道長便問了家父的全名,答曰:『陳浮生。』於是道長便以手指輕掐微算,對家父道,若想酒坊興盛,只需將店名換成『浮生記』便可。」
「家父連忙感謝道長,親自送道長出門去。沒想到那道長剛走出酒坊,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回頭問家父店裡可有紙筆。」
「家父雖然最初不解其用意,但仍取來了筆墨紙硯,又為道長鋪平紙、研好墨。」
「那道長執起筆來,對家父笑笑道:『浮生,陳浮生。今日是你我的確頗有機緣,我便親與你撰寫店名。你以此制了牌匾懸於酒坊門外,定會護佑你等子孫衣食豐裕、安居樂業。』」
「道長說罷,便執筆一揮,寫下了你們現在看到的浮生寂,將『記』改為了『寂』。這一改,反而應承了爇心香,果然讓我們酒坊很快便名揚全墉城,甚至很多外面的人來墉城或辦事或周遊,都少不得得來我們酒坊里逛上一遭。」
聿沛馠道:「可是二哥你也說了,爇心香只有感情熾苦之人方能喝得其中韻味,那天下受情苦之人能有幾多,這能賣出幾壇去?」
二哥道:「聿兄弟,一看你就還沒遇見真心所愛之人。你可別小瞧了天下情苦之人的數量,即便現在有妻子、妾室相伴在側的人,也未必心底沒有傷情之人,往往那些被深記的還皆是求而不得之人。」
「我若不是和大哥一起承襲了家父的這家酒坊,也是無法相信的,天底下竟然被情所困之人如此之多。」
「聽我給你們悉數一下:既有求而不得者;亦有未能珍惜、得而復失者;有默默付出卻被無視者;亦不解心中所思因而錯失者。總之啊,多之又多。」
「甚至啊,有些才子佳人還買爇心香來探識自己的心意、心底真實的所思所想。」
這次換聿姵羅好奇的問道:「這如何試得?是苦是甜看錶情不就看得出來了嗎?」
二哥回她道:「姑娘啊,難道你們不知還有一種人是『愛而不自知』的嗎?那也是一種苦啊。」
「很多才子佳人啊也會來買爇心香用來齊聚一堂,哄鬧、遊戲時候大家共飲,但是就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樣,這就叫做『如人飲爇心香,甘苦自知』。」
「遊戲的關鍵就在這裡,只有自知而不發,那麼真實的心意不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嗎?」
「喔……還真是有趣啊。」聿姵羅心潮起伏的點點頭。
講了這許久,二哥才重新站起身來,對大家笑道:「說了這好半天的話,那麼聿兄弟可考慮好了,今日要個什麼酒來喝?」
聿沛馠聽了陳二哥的故事,心中猶豫動搖起來,聿沛馠環視了方桌一圈,用眼神徵詢著遙兲、寰宇他們意見,道:「要不咱們也五個人也試一試爇心香?」
穆遙兲拒絕道:「閬風明令禁酒的,許你自己偷著喝也就罷了。」
聿沛馠道:「禁酒的閬風山,現在是在墉城啊,而且我們今日也有沒有任務在身,沿途大家多帶著攬月嘗試一些不同尋常的事物,豈不也是很好的記憶?難道你們就都不好奇自己嘗這酒的時候是怎樣的味道?」
聿姵羅也第一回幫腔聿沛馠,對穆遙兲懇切道:「遙兲,難得大家一起下山一趟,不如我們就嘗試一下,我也是非常好奇,那痴情的道人所釀之酒我們喝起來到底是甘是苦。」
聿姵羅見穆遙兲和秦寰宇都不做聲,怕他二人不肯鬆口,便又挽起殷攬月的手臂對她略使眼色道:「攬月也想知道這爇心香的滋味吧?就喝一口好吧,攬月、攬月?」
攬月無奈的笑了出來,迎合的點點頭道:「我也自小便喪母,還真是被爇心香的故事所動,道長的故事倒是與我父母親相近,可是爹爹從未在我面前提起娘親來,我也有些好奇,若是換作爹爹思念娘親,該是怎樣的滋味。不然.……」
攬月小心地看著穆遙兲和秦寰宇,眼波盈盈閃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比劃道:「就只嘗一點便好。」
「好。那便一試。」秦寰宇罕見的應聲道。
攬月循聲看向秦寰宇,他翩然俊雅的臉正面向自己,深邃的雙瞳仍是溫情的對視著她,攬月嫣然一笑,當作答謝。
「遙兲,你看連寰宇都答應人家了啦。」聿沛馠道。
「行行行,你又不是姑娘家,哪兒學來的些撒嬌賣俏。」穆遙兲也終於答應道。
「二哥,來壇爇心香。」聿沛馠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