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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老漢揭秘朝元觀 痛心夫崖欲尋仙」

  穆老漢知道岑夫崖想要問什麼,面對著那張似是威脅的面孔,穆老漢又是無辜又是委屈,支支吾吾好幾次卻又終還是沒說出來點什麼。見此狀岑夫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揣測,兩個孩子的死去確實是與這個村子有關聯的,不論穆老漢今天露出多麼無辜的表情,自己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三花莊裡到底為什麼沒有孩子?」岑夫崖咬牙恨恨問道。

  「夫崖啊……」穆老漢的眼睛含混躲閃。

  「說!」

  見此事今日算是躲不過去了,穆老漢嘆了口氣,又深吸一口,像是鐵了鐵心,繼續道:「這個村子里的孩子都是養不活的,極少數體質強健者偶能活個數月,至多不過三年。」

  果然應證了岑夫崖的揣測,道:「原因呢?」

  穆老漢仍是嘆氣。岑夫崖見他仍是一番遮遮掩掩之狀,更是怒瞪雙目直勾勾的逼視著他。

  「你知道村子的名字嗎?」

  「三花庄。」岑夫崖答道。

  「是。之所以叫三花庄,正是因為早年村子里的人想要獲取永生不死之術,所以整個村子里的人對求仙問道多有追求,無上痴迷。你也來了村子里多年了,有否見過村子里的那個道觀?」穆老漢問道。

  岑夫崖想起自己閑時繞村溜達,曾在村子最中央的地方看見過一個衰敗頹廢的道觀,東側觀頂已塌,有石塊不時滑落,觀門口的拱門也已無力支撐落石,勉強用兩根粗樹榦自道觀外面斜撐著,故尚能辨認出那是觀門,可卻無人敢冒險入內。夫崖記得道觀門前寫的是:「朝元觀?」

  穆老漢偷瞄了他一眼,道:「朝元觀,觀裡面供奉的是『昊天老祖』。」

  「數十年前,村裡的人痴迷於求仙問道,直到有一天,天上一道紅光自北方向著村子的方向劃破天際而來,我們大家紛紛自屋內跑到院子里來看。緊跟著是一陣雷鳴哄響,就像數萬丈高的山峰瞬間坍塌之聲,腳下的大地都在顫動。那聲音我至今難忘,那一瞬我的呼吸與心跳幾乎同時停滯,雙目渾濁、雙耳嗡鳴,因為腦海中昏昏沉沉只得匍匐身軀在地,待我閉眼緩了好一陣子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頭頂的雲霞已經被殷紅色浸透,當風卷著雲霞飄過頭頂之時,就像是萬千鮮血巨浪般奔涌過天際。」

  「這紅光來得說來怪異,卻也巧合。我家娘子當時正有孕在身,大夫說是生產也就在近幾日了,沒想到遭這響聲一震,竟然即刻誕下一男娃,我們全家高興壞了,大家都說這紅光定是來報喜的。」

  「沒過幾時,又見空中有一青光破空而至,到跟前時村子里的人們方看清那原來竟是一仙道之人御劍而來。見他御劍懸踏在半空中且身後青光大綻、風骨不凡,又自稱為「昊天老祖」,全村的人便紛紛出來迎接,一一下跪磕頭不止。那道人卻一直面露肅色,像是十分著急,只問了誰為村長,便收了御劍法術,落了地,與村長進屋私下攀談。」

  「待村長與那昊天道長一同攜手出來之時,村長喝令大家把紅光臨村時降生的孩子全部交出來。三花庄本就不大點兒的地方,村裡的人也統共沒過百戶,竟沒想到與我家孩兒同時降生的還有聿、秦兩家,聿家生了一對龍鳳娃,秦家則同我家一樣也是一個男娃,我們三家人面面相覷,大家都在驚訝這般巧合。」

  「那時我偷看了一眼那道長,道長瞧見這四個孩子的時候雙眉蹙起,似同我們一般驚訝,但卻一直未說話,說話的是村長。村長告訴我們所有人說,今日村裡降生的孩子都是有仙緣的,可以師從道長煉化仙骨,而如果我們肯將這幾個新生娃交予道長帶走撫育,道長願意同諸位村民們做一個交換,也就是讓三花庄的人們即刻證得長生不死的道果。」

  「可以長生不死本就是巨大的誘惑力,縱使我們穆、聿、秦三家人有多麼不舍,又怎麼可能拗過其他村裡人的共同願望,再加之村長對我們的變相脅迫,我們也是無可奈何,逼不得已只能將四個孩子交給道長帶走。於是三花莊裡的村民也換取了所有人的長生不死,你在村裡看到的所有人都不再受年月的前置,幾乎都已具有百歲之身。」

  聽聞到此,岑夫崖心中大悟:「難怪村子里有這麼多老人。」

  說到此,穆老漢停頓下來,深吸一口氣又嘆了出來,顯然不願回想往昔發生的事情,但還是接著講述道:「自打與那昊天道長做了這場交易,村裡面的老人本因古稀多病而卧床不起者,也很快可以下地走動,村裡患有頑疾者也不藥而癒,總之那道長確實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村子里的人全都得到長生不死。最初我們大家都非常高興,村長甚至發動全村人為那道長建了朝元觀並長年供奉香火,雖然捨棄了四個孩子,但畢竟孩子嘛還是可以再生的,只要我們長生不死,想要有多少子孫後代,那還不是我們自己說了算的嘛。可是我們很快發現了異樣,只要是道長離開以後村子里再降生下來的孩子都是難以存活的,活得最長者總也不過三年。一家是這樣,兩家還是這樣,幾乎家家如此,大家很難不總結出這樣的規律。所以說,那昊天道長確實兌現了承諾,只是他從未告訴我們付出的代價是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這四個字是穆老漢雙眼緊盯著岑夫崖一字一頓說出來的,這其中的怨恨之心岑夫崖切膚徹骨。

  「既是如此,村子里的人為何不離開此地另謀棲息之所呢?」岑夫崖發問。

  穆老漢聞此,突然斜著眼睛瞄了岑夫崖一眼,譏諷嘲笑般的笑了,好似在冷嘲岑夫崖的傻氣。穆老漢接著道:「如果離開村子就可以延綿子嗣,那你認為那昊天道長他會想不到嗎?當然,村子里的人也不是沒有嘗試過。」

  說著穆老漢突然挪了挪腿,半蹲著把身體的重量換到另一條腿上,又伸手抹了一把臉,輕輕咳嗽兩聲,問道:「環村那條河你知道叫什麼名字嗎?」

  「神仙泣啊」,岑夫崖答。

  「是啊,呵!神仙棄,神仙丟棄,神仙拋棄,被神仙遺棄。」

  岑夫崖一愣,自己初次聽到神仙泣這個名字的時候就一直奇怪,還以為這個村子里的人頗有意境,竟然把一條河描述成神仙哭泣的眼淚噴流,哪知竟是同音不同字,怪自己先入為主、過分理所應當了。

  穆老漢道:「後來還真的陸續有人家離開村莊,就像那聿家夫妻,一下失去了兩個孩子,再生下來的又養不活,誰能接受這樣的現實,所以他們二人是村子里最先離開的。你也是知道的,三花庄背靠望舒峰是三面環山,所以只要過了那道環村的河便是出了三花庄,就在聿家夫妻離開村子約有四、五日的時候,村子里的人突然發現他二人昏厥在村口的河道邊,被人抬回村的時候聿家男人已經沒了氣息,聿家大嫂統共緩了足有兩日,方氣息平喘下來。」

  「待聿家大嫂能講出話來,村長連忙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夫妻二人不是離開村子了嗎?大嫂面露驚恐狀,想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據她的講述:自打他們夫妻二人淌過河水出了村子身體就紛紛出現了不適,先是憋氣,再是乾咳,最後喘息頻繁,既不停地咳嗽乾嘔,又無法吸入空氣。而隨著他們越遠離村子,這種身體異常就愈發明顯,二人被迫之下只得折返回村子,沒想到最終還是昏厥在了河邊。」

  「再後來呢,聿家大嫂聽聞了丈夫的死訊后嚎啕大哭一場,又強撐著身子下床,對著床邊的村長村民一頓撕心裂肺的大喊大罵,罵村裡的人貪心,這一切都是因為村子里的人想要長生不死的報應,是村裡人的貪心讓她失去了孩子們,還讓她失去了丈夫,就算自己一個人長生不死的一直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果然隔了一天,村長帶著村裡人再來探望她時,聿家大嫂已把自己掛在了房梁最高最寬處,早就沒了氣息。」

  「發生了老聿家絕戶的事兒后,村裡的人就小心多了,有幾戶試探性的過了河出了村,都無一例外的發生了聿家夫妻二人的異常癥狀,只要適時返回村子癥狀就會逐漸減輕消除。於是大家明白了,村子也是出不去了,而那條界限就是那道環村河。河本是沒有名字的,但打那時候起村裡的人就給河起了名字,就叫它做『神仙棄』,意思你應該也懂了,一旦過河,三花庄的村民們被那叫做昊天的道人徹徹底底遺棄了。村裡的人既後悔又憎恨,索性把朝元觀砸了個徹底,又還有誰會給一個背信棄義的騙子供奉香火呢?」

  「所以當你獲知夫妻二人有孕時,村子里的人並非不近人情或者毫無感情可言,只是大家深諳其中的緣故,又不知如何解釋給你二人聽,索性全村人心照不宣、皆沉默不語。再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且你已親自得到了驗證。」穆老漢還是嘆氣。

  一連串的始末聽下來,岑夫崖腦袋裡一下子反不過乏來,感覺腦袋又漲又懵。穆老漢沒有說謊,整個故事聽下來,裡面的情節果然就與自己家的遭遇剛好碰在了一起。

  穆老漢見天色漸晚、已現霞彩,又見岑夫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遠方遲遲沒有再作問答,於是留下岑夫崖一個人坐在石岩上,自己獨自慢慢起身後俏聲走遠了。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岑夫崖腦海中突然劃過這一句話。自己自生來便見人間苦,苦病痛、苦衰老、苦生死,故整日痴迷於掐指念訣,正是想要成仙得道改變命運,不落生死。所以即便自己深陷戰事那麼多年,數余次面臨身死的境地,也不縱肯輸於這種命運,而如今.……

  就在岑夫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身後一個聲音由遠及近,那聲音聽上去漫不經心,又帶這些許散漫不羈,只聽他哼唱道:

  「生年不過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岑夫崖順著那聲音的方向抬頭看去,見那人影背後金光耀眼,恰是夕陽落日的餘暉襯著那人影,所以竟一時無法看清楚。待那人禹步到了跟前,岑夫崖的眼睛也適應了光線,看清楚此為一麻衣道人,手裡持著一秉長竹竿,竹竿上端插著三張幡,幡上又分別用雲篆書有「相」、「法」、「丹」三字。

  岑夫崖瞧那道人面容,頂圓額廣,耳厚眉長,目深鼻赤,唇臉如丹,便知不是俗世凡人。麻衣道人見岑夫崖打量著自己,又盯著自己幡上的字看,於是昂首傲慢大笑,抖起袖口探出手掌,在那三面幡前分別邊比邊解釋道:「卜」、「除」、「醫」。

  岑夫崖連忙俯身作揖行禮,那麻衣道人呵呵笑著將他扶起身來。岑夫崖眼中含淚,對麻衣道人道:「道長來得正好,道長方才唱的那詞恰入夫崖之心。可見道長真乃得道仙家,夫崖願追隨道長左右小心服侍,能否請道長收下夫崖?」

  麻衣道人看岑夫崖雙眼赤紅泛淚,知其誠懇,繼而笑道:「信士能解這詞中意固然亦是一機緣,但貧道觀信士你於這俗世尚有聯結未破除,縱是同老道我去了,也證不得道果。」

  聞此,夫崖趕忙再次作揖,懇求道:「請道長為夫崖指明。」

  麻衣道人未語先笑,反覆捋了捋垂肩白眉,終道:「依貧道觀,信士你於這俗世間尚有一情待了;一恩待報;一債待償。」

  「一情待了?」夫崖作揖,「夫崖確實尚有一顛妻沁氏留守家中,但是不知道長口中所說那『一恩一債』又是從何而來?」

  「信士是否還記得近七年前,曾經在那密林老槐樹下……」麻衣老道故意拖長了語調,難免讓人有故弄玄虛之意。

  「七年前……」岑夫崖果然記起,七年前逃軍回老家時還真是有這麼一段被救之恩。岑夫崖依稀記得自己當年背靠一顆兩人合臂方能環抱的千年老槐樹下倒了下去,但是自己如何醒來的、醒來前又發生了什麼、是誰救了自己,這一切均不記得。

  「道長這一提醒,七年前夫崖確實曾被人救過,但是恩人是誰,又在何處,這恩夫崖又如何才能報得?」岑夫崖不解。

  麻衣道人第一次收斂了笑容,嘆氣道:「話說你這恩人乃是一女子,她雖說身為女子,卻不屬凡俗世間。因其緣故自棄前身之軀,自廢了體內金丹,拋棄前塵煩惱記憶得以再生於世。」

  「那道長您的意思是,夫崖是被一位像您這般的仙人所救?」

  「呵呵,論道果,恐怕這女子的前身是要越過吾幾分的,吾無法與之攀也。」

  「那夫崖又如何報此恩?」

  「三日後望舒峰平頂崖下的河邊。」一邊回答著,麻衣道人甩了衣袖轉過身子背對著岑夫崖昂首禹步而行,做離去狀。

  岑夫崖見他講話半隱半晦,未解釋透徹便將離去,更是著急了。但見麻衣道人根本無停步之意,只得對著他的背影喊道:「那道長可否再留步稍時,跟夫崖回去醫一醫吾家那顛妻?」

  麻衣道人頭也沒回,只伸出一手來在空中擺了擺,拋下一句:「毋需貧道,心病心藥即可醫,而那心藥正在河邊等著信士你吶!記得,三日後!」

  岑夫崖再喊:「道長尚未指明剩餘『一債』為何?」

  「信士與貧道此生共有兩面機緣,今為其一……」麻衣道長已走遠,聲音漸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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