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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夫崖誤入三花庄 沁氏誕子頻夭亡」

  岑夫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似有刺痛,原來恰到正晌午,陽光正好,透過林子肆意的灑下來,照在臉上十分溫暖。岑夫崖記得,因為自己扮作屍體混入屍隊逃軍,一路上無吃無喝,加之又遇屍隊遭劫遇險,自己一味逃入林間避險,身體終因透支所以昏厥。迷糊中好似有人給自己喂下了什麼東西,清涼爽快,現在整個身體都很輕快。似夢又非夢,他咋了咋嘴,仍有一股香氣留在齒間,還似有些甜,沁人心脾,是桂花?

  岑夫崖突然想到什麼,趕忙伸手探進胸前衣襟中翻找,掏出一個紅布包,又用手捏了捏,沉甸甸,還好包中銅鈴尚在,於是長長呼出一口氣,仰起頭看上天空,想起阿古老司那句「救走一個活人比帶走一個死人更有價值」,心中一陣酸楚感激。

  厭倦了爭亂哀鴻,岑夫崖終於在自己三十六歲時逃回了湘西老家,推門而入時,沁氏正在自己抬著水桶吃力地藉助腿根部頂著將水倒入水缸中,聽見院子大門突然被撞開嚇了一跳,手上不穩直接把好不容易打上來的一桶水打翻在地,濕了大片院子,也濕了大片的裙擺衣襟。待看清進門來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君時,沁氏難以置信的迎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岑夫崖的臉,又自上而下依次摸過岑夫崖的額頭、耳朵、雙肩,確認的確是他,沁氏撲上去,二人互相抱著哭成一團,這下連上身衣衫也一同被打濕,但是打濕它們的卻是眼淚。

  岑夫崖和沁氏二人自白日里談天到深夜,二人皆是一肚子的話,又是哭又是笑,說到夫崖被強去充軍后家中無收入,本來服侍的幾個丫鬟小童也棄府而去,只留沁氏一女人家打理這一整個宅地,二人哭著哭著就笑了,畢竟,還有沁氏在啊;說到岑夫崖多年戰爭死裡逃生,這次驚險逃軍的回程之途,二人笑著笑著就哭了,畢竟,岑夫崖是逃兵啊,一旦被發現必死無疑,可不會再有戰場上屢屢僥倖存活的運氣。

  夫妻相聚,岑夫崖心下暫安,緊繃的身體驟然鬆懈,感到無比疲累到幾乎睜不開眼睛。就這樣,在沁氏的照顧下,岑夫崖昏睡了整整兩天一夜才重新振奮了精神。當他醒來時已是回家第四天的夜裡,沁氏準備了小菜和粥讓他吃下。剛剛飽腹的岑夫崖神色又泛起了凝重,沁氏詢他,他便將自己逃軍怕被官府發現的顧慮托出,於是夫妻二人一合計,乾脆變賣了家產去到別處過隱居的生活,再不予出。沁氏問去哪兒好呢?是啊,哪兒好呢,岑夫崖想。

  「這個,請你替我收好。請你帶著它一直向南走,切勿為外人道。」阿古老司死前的這句話忽然浮現在岑夫崖的腦海中,於是他脫口而出:「往南去。」

  趁夜,岑夫崖同沁氏偷溜出城去,一路南下,只揀選行人稀少、路上車輦痕迹也少的路來走,雖然偏僻難行一點,可夫崖的心越是能夠感覺到安全釋然。風餐露宿十餘日,夫妻二人在山腳下的河邊休憩,河水清澈見底,水底的石頭在陽光的照射下映著一彎彎金色水波痕,水不算深,只是水流湍急了些,滔滔奔騰而去。岑夫崖接過沁氏遞來的水袋,正是沁氏剛在這河邊盛來的河水,連飲幾口,竟是甘甜沁人。岑夫崖擦了擦嘴,看到沁氏正對著自己笑,知她也是滿意這裡的,於是道:「不如就在這裡可好?我們延河道往上遊走,看看是否有村子,就在這裡落腳。」沁氏仍是一臉笑意報以回答。

  夫妻二人沿著河道攀山而上,穿過山林,果然在一個光禿禿的平頂山崖下尋到了一個村子,這村子被密林與河流環繞,另兩側則皆是山脊,著實是遠離世俗、與世隔絕的好住處。因為與村子里的人並不熟識,二人選在村子深處靠近崖端的位置住了下來。每日里岑夫崖鋸木裹泥搭建房屋,沁氏燒水砍柴洗衣做飯,二人的小家不幾日便有了雛形。村子里的人見二人住得偏,又不像是土匪潑皮或無賴,反而知書達理頗有儀錶,從無叨擾之舉,便也無人說什麼,只是冷冷漠漠,各忙各家事,互不干擾。

  這樣的生活正是岑夫崖夢寐以求的,沒有兵馬紛爭,沒有朝不保夕。有時農閑了,岑夫崖還是會到村子里繞上一繞,溜溜彎兒,打聽點兒新鮮事兒。有一日岑夫崖溜村回家,趴在灶台邊問沁氏:「住了這許久,你都不知道咱們這是在哪裡吧?」沁氏還是笑,示意夫崖繼續說。夫崖道:「我剛去村子里打聽了一圈兒,咱們背後這山啊叫望舒,咱家頭頂這平頂崖啊,它還真就叫平頂崖,哈哈,你說這名兒起的還真是直接啊。喔!還有更好笑的是啊,咱們當初不是沿著河道上的山嗎?環村這道河的名字竟然叫「神仙泣」。」

  沁氏也是被這平頂崖、神仙哭泣的怪名字逗樂了,又跟一句:「那村子呢,這村子叫什麼名字?」「噢!說起這村名反而還真是了不得啊,叫『三花庄』」,岑夫崖答道。

  沁氏團著面,道:「這名字能有什麼了不得的啊,倒是和『平頂』的水準很搭。」

  夫崖一下認真起來:「你不知,三花乃三花聚頂,修仙求道之人皆望達到的境界,精氣神混而一聚。」

  沁氏心裡咯噔一下,笑容立止,手上的麵糰突然一骨碌,差點兒從手上落到地上,心裡想著:「這離家數年終於放下的修道之心,可千萬別再讓他想起來了。」這樣想著便找個由頭岔開了話題,沒想到岑夫崖也沒多想,也沒再見他提起什麼仙啊什麼道,日子照舊。

  這樣相安無事的生活一晃就過了一整年,岑夫崖除了自己家的活兒,有時也會去到村子里,幫著村裡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干點兒農活兒,犁犁地啊、抬抬水啊,大家相處也都很和睦。唯一令岑夫崖奇怪的是,村子里家家戶戶皆只見有上了年紀的老人相互扶持,年輕一點兒的人的年齡最少也得逾過中年,總不見青壯年者或是孩童,但是岑夫崖也並未做多想,畢竟這樣寧靜又幸福的生活得來不易。

  又過半年,沁氏發現有孕,再幾個月後順利誕下一男嬰,岑夫崖高興壞了,整日里抱著不肯鬆手,干起農活兒來更勤快有勁兒了。可是村子里的人卻突然間各個唉聲嘆氣,愈見與岑家疏離,孩子滿月酒時,竟無人上門來道賀。

  再一年後,沁氏懷孕又誕下一子,岑夫崖抱著老二又蹦又跳,欣喜萬分。沁氏只得在一旁笑著不斷提醒他:「小心點、小心點,孩子才這麼小。」岑夫崖只得小心把孩子又放回沁氏枕邊,不甘心的他又仰起頭、抬起下巴,跟孩子玩兒起了「鬍子扎扎」的遊戲。

  連生兩子后,岑夫崖發現村子里的人更加奇怪了,就像原本有一戶姓穆的老漢,因為兩家住得比較近,田地也靠得近,夫崖經常在地里給穆老漢搭把手,有時穆家大嫂子往地里送午飯,二人就坐在田頭一起吃或者農閑時候約在一起下個棋,所以兩家關係應不算生。可這陣子竟聯繫頗少,去到地里也經常相遇不到,似乎是故意在躲著岑夫崖一般。

  待二兒子滿月時,沁氏煮了滿滿一鍋紅色雞蛋,每一打雞蛋用草繩編的罩籠攏起來,讓岑夫崖挑了擔挨家挨戶去送。整個村子也不多大點兒地方,沒剩有幾十戶人家,岑夫崖饒了一圈下來,手上雞蛋還餘下一半。要麼就是敲門后家裡的主人裝作自己不在家,始終不肯應聲,要麼就是勉強開門后推推讓讓的不肯爽利收下,就連送到了隔壁穆老漢家裡,那夫妻二人的表情也似陰似晴,雖然也開口對岑夫崖到了賀,但那笑容就是讓夫崖覺得勉強。

  岑夫崖回到家,剛進了院門兒就把挑著雞蛋的擔子往院子里胡亂一擲,裝著紅色雞蛋的大斗不穩,剩下的半筐子雞蛋撒了一院子。夫崖也沒心情搭理,抬腳進屋抓起桌上的茶水壺猛灌幾口,像是涼茶能澆滅心中怒氣一般。沁氏聽見院里聲響,抱著孩子打屋裡出來,道:「你這是怎麼了,出門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岑夫崖大致上給沁氏描述了一下一整天的經歷,然後憤憤地罵道:「怎麼,村裡面沒瞧見誰家有孩子,瞧見咱家一連有了兩個孩子,還都是男娃娃,就甩這種臉色給咱們看?嫉妒!」沁氏聽聞此,只得安慰幾句,最後道:「既是如此,咱們少與往來便是了。」

  接下來的日子,岑夫崖果然與村子里的人來往漸疏,不僅是村子里故意疏遠,夫崖也懶得搭理這群古怪的半入土的老人們。反正岑家的家庭也很熱鬧,日子過得如日中天。

  幸福的日子過起來總是快的,轉眼間就到了岑家大兒滿三周歲的日子,沁氏一大早就起床,給大兒子鹵了一斤豬肉,又煮了一大碗帶雞蛋的麵條,大兒子圍著灶台邊的沁氏唱跳,手裡抱著岑夫崖前日用苞米葉子扎的大公雞舉在頭頂,逗的弟弟墊著雙腳、伸長雙手追著去夠。沁氏忙完騰出手來笑著把小兒子攬在懷裡,道:「今天是哥哥的生辰,這是爹爹給哥哥的禮物,等你過生辰,讓你爹爹給你扎一個更大的玩兒。」小兒子收回手,努努嘴,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麵條上桌,沁氏招呼夫崖和孩子們上桌吃早飯,夫崖走過來看見小兒子沖著自己伸直了胳膊,於是笑著把他抱到了凳子上。大兒子個子略高些,自己跳上了凳子,又一左一右的挪動屁股,坐到了凳子最中間的位置,最後還不忘記把大公雞抱在自己懷中。「吃飯也得抱著?」沁氏給他一個責怪又寵溺的眼神。大兒子「嘿嘿」兩聲當做回答,抓起了筷子。

  沁氏見大兒子嘴裡銜著碗沿,正笨拙地用筷子往嘴裡扒拉麵條,於是笑著道:「別光吃面啊,來,吃塊肉,」一邊說著,一邊夾起一塊滷肉想要放到大兒子的碗里,「特意為你.……」沁氏的話還沒說完,大兒子一口把麵條噴了出來,噴出面來的不僅是嘴裡,連鼻腔里也全都是。大兒子痛苦的捂住口鼻倒地,邊急喘著粗氣邊連續咳嗽。

  大家全都被這種場面嚇到了,小兒子的手裡還拿著筷子呆坐在一邊不敢出氣,岑夫崖則是和沁氏一樣,立刻撲過去抱起孩子反舉他的背部一陣猛拍,可是毫無作用,大兒子像是上不來氣,又停不下地咳,幾次三番就迅速沒了呼吸,嘴和鼻子里還掛著噴出的麵條。

  生辰變忌日,岑家自此之後不再吃麵條,沒有人說,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沁氏大病一場,倚在床頭連著哭了半個月,直哭到眼淚已經流不出來。小兒子則是一直抱著那隻苞米葉子紮成的公雞,也一言不發,整日里只是坐在母親身邊,哪裡都不肯去。岑夫崖也難過,但也只能躲起來一個人掉眼淚,要麼他就去田裡一邊農作一邊哭,汗水混著眼淚,讓誰也瞧不出他的心痛;要麼他就去山岩上哭,那裡路偏,村子能路過的人不多,哭起來也可以暢快一些。

  岑夫崖同沁氏一起在自家田地旁邊擇了個好地方葬了大兒子,立碑的時候恰好不遠處的田裡穆老漢下地,遠遠瞥見了那新墳卻一言不發,低頭幹活。夫崖更加來氣,心裡道:「這生了孩子你這番態度,孩子死了你也這番態度,事不關己,這個村子里的人到底是能有多麼無情?!」

  到底是日子還得過,岑夫崖和沁氏也是懂得這個道理的人,所以也不需要多勸慰。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二人自此對自己的小兒子更加呵護備至,謹小慎微的照料著。小兒子受雙親的氛圍影響,逐漸的從哥哥去世的恐懼和獃滯中緩了過來,面對父母的獨寵,也慢慢的適應享受起來。

  還有一月便到小兒子三周歲生辰時,岑夫崖突然變得不安起來,沁氏雖然從未說出口來,但是夫崖明顯能感覺得到沁氏與自己是一樣的感受,對這一天的來臨感到莫名的恐懼。連續幾個夜裡岑夫崖都難以入睡,每每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會閃現出村子里一張張蒼老面孔,對,只有老人們,孩子呢?為什麼村子裡面沒有孩子呢?雖然只是毫無根據的揣測,但是村子里只有老人的這個狀況,總是讓岑夫崖心中無法輕易釋懷。

  就在距離小兒子三周歲的生辰尚有兩日時,岑夫崖看著他活潑開朗、健康地唱唱跳跳,岑夫崖一再在心中說服自己,大兒子的事情只是意外。於是,夫崖照舊到地里去農作。今日奇怪的是,眼看日頭微微西斜,中午已過去好久,總也不見沁氏來地里送午飯,岑夫崖的心又狂跳了起來,趕忙收拾好農具回家看看。

  剛推開外院的大門,岑夫崖就看見家中堂屋門大敞著,應是家中有人,而四下里卻安靜得很,不但沒有聽到沁氏的炒菜聲,也沒有聽到小兒子的奔跑玩鬧聲。岑夫崖腳底一股涼意直竄上背,冷汗便沿著脊樑滲了出來,他慌忙衝進屋內尋找。當他衝進內卧的時候愣在了原地,只見沁氏安靜地坐在床邊手裡抱著孩子,她一邊輕搖,一手輕拍著孩子的後背,像是在哄孩子睡覺。夫崖輕喚了沁氏一聲,沁氏毫無反應,依然目光獃滯的搖晃著懷裡的孩子。

  岑夫崖慢慢挪動腳步靠近床邊,能看到沁氏懷裡的孩子閉著雙眼,面無表情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不,不是一動不動!岑夫崖伸手到孩子鼻子處,大驚抽手回來,沒有鼻息了!岑夫崖雙手扯著沁氏雙肩大喊道:「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沁氏抬起頭來,反而「嘻嘻」地笑了出來,道:「我回來的時候,他就像現在這樣睡著了啊,你小點聲,別把孩子吵醒了。」岑夫崖伸出手想去接過沁氏懷裡的孩子,哪想沁氏像抱著寶貝一樣,更用力的把孩子攏在自己的身體里死死護住,平生第一次對著自己的丈夫大喊:「孩子是我的,我不許你抱走!」

  岑夫崖見沁氏激動,知其情緒有異,心下說「不好」,忍著心痛一邊假裝哄騙安撫,一邊再次試探著伸手摸了孩子的手臂——早已硬透了。夫崖就這麼坐在床頭的另一端,看著沁氏和孩子,他不知道怎麼勸慰沁氏,畢竟自己和她一樣心痛,所以深知根本無法勸慰,能做的只是看著他們、陪著他們。

  時間過了兩個月,岑夫崖呆坐在山岩邊望著岩下一言不發,兩個孩子都在將滿三歲時候接連死去,若不是念著家中還有一妻精神獃滯恍惚,生活無法自理,自己也真想自這石岩跳下去來個乾脆,也省卻這一輩子老天爺給自己的百般磨難。岑夫崖兀自發獃,沒注意到身後的穆家老漢,這是穆老漢今日第二次路過這裡,穆老漢心裡算著如果說岑夫崖一直未挪動地方的話,那算起來他自一大早至此時已坐了近三個時辰了,這該不會是想不開欲跳下去尋死吧?一邊想著,穆老漢嘆了口氣不放心的又朝著岑夫崖呆坐的地方偷瞄一眼,雙腳上卻加快了腳步,見著岑家這番景象自己也是打從心底不忍的,但是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穆老漢無意中的那一聲嘆息,猛地把岑夫崖的思緒打斷,回頭去尋那聲音的主人。見是穆老漢想要逃遁般的一路碎步,終於安耐不住自己心中一直的猜疑,單手撐著地面一躍而起,幾步衝上前從背後揪住穆老漢背後的衣領發力往回一拽,穆老漢便一個踉蹌倒在岑夫崖肩膀上。

  穆老漢穩住重心后好不容易站定,仰頭一看,正對上岑夫崖俯視著自己的臉,嚇了一跳。因見岑夫崖面色鐵青,那神情含威帶怒不容抗拒,穆老漢也沒有多掙扎,乖乖被岑夫崖扯著到石岩上蹲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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