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最後的葉帆
葉帆是用他父親留給他作紀念的一把老式左輪手槍自殺的。他死在了之前和夏絡纓買的那處新房裏,那房子本是準備租給一位老太太的。早在一星期之前他和沈小姐還在這間房子的陽台上與老太太的女兒談及了關於租金與合同的問題。但,他卻在去往這間房子的那天,執意的支走了沈小姐,把黃義文扔在江邊的一家酒店旁,他就那樣隻身到了這裏。他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把一頭長及耳根的頭發到附近理發店裏修了修,修成了利落的平頭,然後他又鑽進小區樓下的咖啡廳裏,喝了一整杯又濃又苦的黑咖啡,吃了半塊巧克力三明治,走的時候他還不忘在服務生的盤子裏工工整整地放了些小費。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從未有過的莊重和平靜的,他的嘴角微微地上揚,眼鏡取下來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裏。然後,他撐著柺杖,將手中半塊三明治扔給了街邊的一條流浪狗。
這一切仿佛前所未有的順順利利,他走進一樓去準備按電梯的時候,電梯竟莫名地為他而開了,平時的擁擠在這一天好像潮水退去了一般,清清靜靜的。他的兩條腿似乎比平時要利索了許多,有時他甚至都可以用一支拐杖來稍稍支撐一下就可以了。他開了門進去,把客廳裏前前後後的窗簾子像翻書本一樣一一拉開。然後,他站在樓道口的窗前看了一眼外麵。是個時陰時陽的天氣,陽光躲在一片烏雲後麵,探頭探腦地不肯出來。幾艘帆船飄在江麵之上,高大的桅杆鼓滿了風。一艘遊輪發出老牛一樣的轟鳴聲。
葉帆朝著那跨江而過的大橋笑了一笑,索性將右手的拐杖扔到一邊,然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書房,從梨花木的老式書櫃子下麵的抽屜裏拿出那把早已準備好的手槍。他又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望了一眼窗外的那枚橘紅色的太陽。槍裏麵本來隻有兩顆隻彈,他又裝上了一顆,他本來準備碰碰運氣,由上天給他的生命作出決定。他將那裝了三顆子彈的輪子飛快轉了兩下,然後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就在這時候,太陽突然從雲層裏鑽出來了,金黃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將他的皮膚照得像抹了油脂一樣又紅又亮。他眼望著那金光之處,右手的食指輕輕一扣,槍就響了,那三顆子彈中的一顆輕而易舉地穿過了他的腦袋。他的嘴巴微微上揚著,他細長的眼睛裏放著從未有過的光,槍響後,他仿佛不可置信地朝自己的手看了一眼,然而,他還什麽都沒說出口,他的身子就像木板似的直直地倒在地上了。
他的屍體是在傍晚時分被沈小姐發現的,那時候,沈小姐隻是準備到這房子裏尋看一下。她想著葉帆大概是生了她的氣,大概是因為前兩天她錯把他的酒換成了飲料的原故。她頂著黃昏裏的薄暮,在小石子路的花圃邊站了一會兒。十二月尾的寒冬裏還有微涼的風,草地和枯石榴樹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波斯菊和木芙蓉還有紅梅花開得正豔,並沒有被這一季的嚴寒折服。西邊的雲霞落在高大的雪鬆和樓房頂子上,一隻烏鴉歇息在她後麵的梧桐樹杆上,朝著她低鳴了兩聲,便“唰”地飛到房子後麵去了。
沈小姐懷揣著一份剛從報刊亭裏買的報紙,她把它夾在自己的咯吱窩裏,兩隻手插在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她望了一眼那大片大片即將返青的樹木,便哈了一口白氣上樓去了。
沈小姐本來是準備跟葉帆說一聲,好好跟他聊聊她們倆的事,她想告訴他自己愛上了他,死心踏地地愛上了他,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她都不會與他分開了。她一邊想著,一邊拿鑰匙開門,然後,她就看到了他。她一隻手還在拔鑰匙扣,她的眼睛微微地發了一下抖,她臉上還保持著對未來憧憬的微笑。她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躺在滿地血汙裏的葉帆,幾十秒鍾後,她拚命地尖叫起來,然後她就昏過去了。
沈小姐後來哭著對夏絡纓說:“他肯定是早就想到這樣做了,他肯定是早就想好了這樣做了,他一定為了這件事策劃了好久,我早就應該想到的,我早應該發覺的。”
沈小姐的猜測是沒錯的,葉帆早在自殺的前一個星期,就寫好了他留給每一位朋友的遺書。那是他提前寫好了,存放在郵局的朋友那裏的,他囑咐他在約定的時間裏一一為他寄出的。
夏絡纓是在參加完葉帆的葬禮後收到他的那封遺書的。那時候,她才從墓地回到夏宅,昏昏沉沉地從車上下來,把一身黑色風衣脫下來,放在院裏葡萄架下的白色躺椅上。她望了一眼藍天下的那一片即將返青的草地,此時已是這個隆冬裏最寒冷的正月,陽光熱烈地照在樓房的一角和幾株新開的臘梅上。一天前才飄過一陣薄薄的雪花,卻也是極短暫地落下來,將大地上枯萎的野色澆得透濕了。
夏絡纓用一團紙巾擦拭黑色短靴上的泥土,劉媽就穿著一身灰綠色棉衣棉褲,胸前抱著一大包衣服,兜兜停停地向她走過來,從那堆衣物裏把一封黃皮紙的信封探出來,她小聲說:“喏。”然後就又歪著脖子,把兩隻手往上使勁一提,就轉身回屋去了。
夏絡纓當即便覺得身子一軟,尖著屁股癱坐到椅子的一角上。三張工工整整的信紙,像是從日記薄上撕下來的幾頁,倒是撕得整整齊齊。葉帆在信裏先是回憶了許多往事,後來他便說:我是多麽愛你啊,但是為了愛,我隻願能看到你幸福快樂,我這一生,大概就是這樣了,你要相信我,對於一個已死的人,在他臨死之前,絕不會向人說謊的。毫無疑問,我之前總以為,愛情當是自私的,當是毫無理由的索取,但是,我還能怎麽辦呢,我就算得到了你的人,也終是得不到你的心啊。無論如何,你都不需自責,我的死不是怨著誰,更不是因為你,我隻是認為我再無信心活在這個世上了,我失去了雙腿,失去了我最愛的人,我是再沒勇氣活下去了。我真的怕了,我開始懦弱,膽怯,我不願每天睜開眼的時候,連起床都成了困難,連穿鞋或穿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需要人幫助。我的死,大概隻能證明我是個失敗者,注定要當個逃兵了。但願來世,能早些認識你,向你證明我對你的愛吧。願你一切都好!祈求你幸福快樂。阿門。
夏絡纓疊著身子伏在椅上,低聲啜泣。太陽從下午的屋頂子一直落到黃昏的樹叢裏去,晚霞像在天邊扯起來的一塊血紅的綢子,照得整個院子像抹了一層黑紅色的胭脂。葡萄架上吊著微微泛青的枯藤,也像在那血紅裏浸染過似的,那一條條的紅便一直漫延到底下人的頭發上,渲到一張淚蒙蒙的臉和顫抖的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