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馬蘇麗的婚禮
一星期後,夏絡纓端坐在清晨的樓頂上,低頭便是滿園子的白雪。她還在回想著那一晚,葉昌航向她求婚的事,他抱著她在燭火中不停地旋轉,直到她頭暈目眩起來。她想幸福大概便是這個樣子罷。她和他雖短暫又痛苦的分別,她本以為那便是永遠,但愛情是多麽奇妙的東西啊,一切本該如此。他像那早春裏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了她的世界,照得她又暖又亮,照得她將自己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她便愛上了他,毫無理由地愛上了他。
這之後的幾天時間,夏絡纓都和馬蘇麗呆在一起,她陪著她在公園的魚池邊小坐。她們坐在一座假山後麵的亭子裏,那裏就算是在寒風瑟時,也還是個不錯的去處。她們通常是談論各自的未婚夫,然後談論娛樂新聞和天氣情況。很多時候,雪已將她們身後的假山、草坪、石桌石椅、路標、樹木蓋得嚴嚴實實,她們就那樣相互攙扶著走下山去了。
馬蘇麗與吳華的婚禮是在一個僻靜的小教堂裏舉行的,那裏隻有一個神父和一個牧師。神父又高又胖,滿臉的絡腮胡子,寬而肥厚的鼻子上掛著一副金邊眼鏡,他的手是一個月前為了從兩隻野狗口中救下一個小男孩而受了傷。他那小母指和無名指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他就用那兩隻手拿著一本聖經,低著頭,顫抖著為他們念了結婚誓辭。馬蘇麗曾經無數次叨念著自己的婚禮應該如何的豪華及盛大,就像查理王子迎接戴安娜王妃時一樣波瀾壯闊。但她最終卻選擇這樣簡單地完成自己的婚禮。夏絡纓聽到她的決定時,曾一臉吒異地看著她,但她最後找到了答案。這座小教堂曾經是馬蘇麗和吳華初次相識的地方,她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她和吳華湊巧坐在一起。當新郎新娘相互擁吻的時候,馬蘇麗一向強勢的內心被這感人的一幕攻破了防線,她哭得像個上刑場的人,淚水淋濕了吳華的衣袖。吳華終究是無可奈何,便用一包紙巾作見麵禮,當作了與馬蘇麗的開場白。
馬蘇麗的婚禮辦得十分溫馨而簡樸,隻通知了一些親密的好友,親友席上的大都是認識的人,合起來也不過十多位的樣子。
那是個霧蒙蒙的早晨,夏絡纓穿著一身青灰色寬領子長風衣,戴了一頂海藍色毛昵帽。教堂上的尖頂上貼著灰白色的大理石,最上麵立著一個黑色的木製十字架。剛開始那尖頂和十字架被隱沒在茫茫的白霧裏,隻隱隱探出個不太清晰的形狀。那還是七八點鍾左右的光景,她和葉昌航從那小教堂前的一條土路往前走,走到門前的小水泥場子上時,陽光剛好從那尖頂子上的十字架上照下一束光來,那光便像一把扇子似的越撐越開,直使得整個教堂的輪廓都顯露出來了。
露水把人們的頭發和衣服潤得又軟又潮,畫眉們一撥撥地歇在旁邊樹林子裏的殘雪上麵覓食,竹葉細腳凍得又紅又濕,像紅薯藤的莖蔓。
夏絡纓和葉昌航踏著教堂前潮濕的枯草走進教堂,在親友席落坐,迎麵看見葉帆被沈小姐攙扶著走進來。葉帆似乎一臉的憤怒,沈小姐的手被他一次次的推過來搡過去,最後葉帆終於嘲她吼起來了。沈小姐一臉委屈,兩隻手往深紅色西裝口袋裏一插,便躲到一邊去,不再理會他了。
夏絡纓站起身來,向葉帆走過去,道:“葉先生最近脾氣怎麽這樣大?葉先生這是準備坐到哪裏去?我可否有這個榮幸幫你的忙?”
葉帆抬起頭來看了看她,笑道:“坐在你旁邊,你願意嗎?”
夏絡纓便伸出手去扶住葉帆,將他扶到就近的椅子上,自己坐到一邊。她問:“我去叫沈小姐過來?你得向她賠禮道歉,人家那麽的照顧著你,你倒給別人委屈受了。”
葉帆搖搖頭,道:“隨她去吧,我煩著她呢。”
夏絡纓將帽子取下來,放在腿上,道:“吵架了?人家挺好的呀,你怎麽能這樣,你脾氣像越來越壞了。”
葉帆偏過頭來看著她,笑道:“比你和我在一起時還要差嗎?想想那時候真不應該那樣對你發脾氣。你知道嗎?我快後悔死了,如果當初我不那樣對你發脾氣,每天和你粘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會愛上我,或許我們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
夏絡纓抬起頭來看著他,笑道:“你真是不會想,如果當初我嫁給了你,你還會和沈小姐這樣的好女人在一起嗎?你們真的很般配。”
葉帆低下頭苦笑一聲,用一隻手捶打自己的膝蓋,道:“是嗎?你是說像我現在這樣嗎?你覺得真的般配嗎?”
夏絡纓低頭,沉默不語。
葉帆又一笑,看著夏絡纓的側臉,輕聲道:“我真是羨慕他,他怎麽就能得到你的愛。你知道,當我上次看到你那副悲痛欲絕的模樣時,我真恨不能一刀捅死我自己,你知道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想看到你痛苦。但是,我是多麽的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自私,我當初若是能懂得傾訴自己內心對你的愛,能夠真正了解自己有多麽的愛你,事情的結局也不至於會是這樣了。我是多麽的恨自己啊。”他將頭伏在前麵的椅靠上,他的額頭輕輕地磕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夏絡纓不知如何安慰他,隻輕聲道:“我去喊沈小姐過來吧。”
葉帆本來是準備抬起頭去阻止她,但他還來不及拉住她的手,夏絡纓已經從座位上走出去了。夏絡纓走到門口的一盆雪鬆前,朝著沈小姐微微笑笑。“沈小姐,你怎麽站在這裏,葉先生在那裏等著你呢。”
沈小姐仰起臉來看著她,搖搖頭,道:“他哪裏會等我,他仿佛討厭我。”
夏絡纓拉住沈小姐的手,笑道:“哪裏會討厭你,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他有些時候做錯了事,又拉不下臉來給人賠不是,他剛才還在和我說很後悔的話,他是很喜歡你的。”
沈小姐半信半疑地看著夏絡纓,嘴角向上揚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夏小姐,你和葉帆認識得早,他有些事情都聽你的。我總覺得他最近有些異常,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就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就怕他萬一想不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是好?”沈小姐握住夏絡纓的胳膊,輕輕搖晃著。
夏絡纓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葉帆,笑道:“每個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可能都會受不了的,再加上,他又是個那麽傲氣又倔強的人,他之前那麽風光,如今受了挫,他可能會一時消沉,但他應該會很快振作起來的,你得給他些時間。你得用真心去感化他才好。”
沈小姐點點頭,往前走幾步,又折轉回來,笑道:“謝謝你,夏絡纓。”然後她便走到葉帆身邊去了。
馬蘇麗穿著雪白的低胸婚紗,從小偏房裏走出來,她用一隻粉色手包朝夏絡纓揮了揮,示意她過去。夏絡纓便笑著向她走過去了。
然而,誰也沒料到,這便是夏絡纓與葉帆的最後一次談話。等到夏絡纓再次見到葉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醫院太平間的一個不足一米寬的白床上了。灰暗的燈光下,他瘦長的身軀被一塊白布蓋得密密實實,遠遠看上去,就像沙漠裏大大小小的沙丘一樣。他的鼻子那塊沙包窄而高,他的腳部那塊沙包是最高的,呈個八字形狀端端正正的斜立著,他的兩隻手交叉放在小肚子上微微攏起來,像梯田形狀的交疊在一起。
夏絡纓站在那攤沙丘旁邊,緊緊握著葉昌航的手,她隻覺得那暗黃色的人形格外刺目,讓她睜不開眼睛。然後,她便向葉昌航點了點頭。緊接著,那沙丘的頭所在的地方便被揭開了一角,露出來的是葉帆那張烏青的臉。他太陽穴上的血跡已經幹涸而結了痂,他的眼睛微微地閉著,就像睡著了似的,他眼角處有兩塊深灰色的印痕,是長年戴眼鏡的原故,他的嘴巴呈深沉的黑褐色,他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像水洗過一樣。他沉沉地睡著,從未有過的安靜神態,他拋下了塵世間的所有紛擾繁雜,從從容容地往另一個世界去了。